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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天下归元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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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6:49
    第九章 夜半摸上美人榻
     更新时间:2013-8-5 8:22:25 本章字数:10924

    太史阑起身推门,还没到院子门口,已经听见了争执声。爱铪碕尕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你们跑来干什么!”
    “我们前来提审人犯!”
    “人犯!哪来的人犯?这三更半夜的,怎么提审?莫不是要下暗手害人吧?”
    太史阑皱了眉,这说话的不是杨成吗?
    “吱呀”一声,她推开院门。
    门前两堆人,各自斗鸡般相望,左边是青黑衣袍的西局太监,右边是花寻欢史小翠沈梅花杨成等人。
    太史阑目光往地下一落——好家伙,院子前的树下,铺着七八张席子,满地还有瓜子壳。
    再看看花寻欢等人还有些发皱的衣服,太史阑怔了怔。
    她们竟然露天睡在门口保护她?
    花寻欢等人看她出来,都围拢上来。
    “为什么不进去。”她问花寻欢。
    “董旷说,”花寻欢凑在她耳边悄悄道,“他也不好太得罪西局的人,让我们别为难他,在你院子门口守着别进去,西局也不好说什么。董旷说西局的意思是连我们也一起软禁的,现在他放我们自由,已经惹西局不高兴了,他的难处,请你谅解。”
    “那也不能睡在外头。”太史阑皱眉。
    “就当露天野营咯。”花寻欢笑道,“赵十三派人回去北严了,说要寻北严百姓联名上书为你申冤,你的事儿,不是西局这群狗崽子想抹黑就抹黑的,李先生也带信给我,让咱们务必忍耐几天,不然我早出手,狠狠揍这群狗崽子。”
    “那就揍吧。”太史阑说。
    “啊?”
    “这人也不多,”太史阑看一眼那十几个西局探子,“我答应被软禁是给他们面子,还想夜半来提审那是他们不要脸,对不要脸的人只好打脸,揍吧,揍完我处理。”
    “就等你这一句!”花寻欢兴奋地“嗷”了一声,仰头道,“兄弟们下来揍人啊!”
    唰一声,赵十三的手下们,太史阑新招的护卫们,还有几个生脸孔,都从树上窜下来了。
    “那是李先生派来保护你的。”花寻欢把那几个生面孔指给太史阑看,“他说他最近家族事务繁忙,无暇亲身保护你,特派来几个帮手,啧啧,一流高手啊!”
    太史阑没说话,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只道:“先卸下他们的武器,还有,别打脸。”
    上上下下几十号人,瞬间围住了西局的探子们,那十七八个人顿时惊住,再也没想到,在这总督府内,待罪被软禁的人,竟然敢对他们下手。
    “你们疯了!”他们大叫,“我们是西局!西局!”
    “我还是东厂呢!呸!”花寻欢大叫,“打!开打!”
    于是也便开打了。
    人多欺负人少。
    囚犯欺负看守。
    晋国公府护卫横行天下,太史阑新招的护卫根本不知道西局是啥玩意,只想表现自己,李扶舟派来的人是江湖人更不买西局的帐,再加上早已对西局恨之入骨的二五营学生,顿时打得天花乱坠金星四射,打得上蹿下跳烟尘四起,打得西局太监淤紫条条生桃花朵朵开,打得满场人影乱窜惨叫连连,其中以花寻欢打得最卖力,蹿进蹿出脚底生烟,一会儿“哇哈哈”扑进某个战团,啪啪啪几大拳,一会儿跳上树翻身扑下,生生撞翻了某个倒霉蛋的肚子,一会儿“我来也”滚到某个探子脚底,掐住他脚筋抓起来四处挥舞,把偌大一个人拽着飞得和旗帜一样,惨叫的太监和她的红发同时在夜色里飞舞……
    这一场打,风格别致瑞气千条,淋漓尽致酣畅痛快,总督府的护卫被惊动,赶过来一看这狂暴,吓得连回头禀报都不敢,花寻欢疯癫的狂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导致总督府的下人们,噩梦连连。
    西局探子们怒骂、惨叫、求饶、奔逃……不住有人呼叫对面小楼上那些留守的人员,可惜那些货探头看看底下烟尘滚滚,一边大喊“兄弟们莫急,我们就来救你们!”一边用木板敲击楼板,发出咕咚咕咚的脚步下楼声,可怜那些底下的兄弟们因此以为后援马上就到,都苦苦拼死撑着,结果只闻楼板响,不见人下来,生生被打个半死。
    太史阑始终淡定地看着,时不时捡起西局探子们掉落的武器,她将那些武器拿在手里,在这个枪尖上抚抚,在那个刀尖上摸了摸,那些崭新的武器经过她的抚弄,都微微改变了形状,卷了刃口,或者损了刀尖。
    烟尘飞扬好一阵,太史阑瞧瞧差不多了,一挥手,暴力分子们唰地纵开,各自笑嘻嘻挽袖子。
    “痛快!”花寻欢红潮上脸,两眼放光,好似刚刚花丛寻欢过。
    太史阑对她招招手,花寻欢附耳过去,听了一会,眼睛渐渐亮起来,“好!”
    随即她又和沈梅花等人叽叽咕咕一阵,众人有的欢喜有的不乐意有的好笑摇头,但都听话去办。
    那群被打得晕头晕脑的探子们从地上爬起来,转着圈儿正想撤退,蓦然听见太史阑道:“这府里太气闷,出去玩儿。”
    她说完当先便走,身后呼啦一下跟上一大群,探子们一瞧,急了。
    太史阑是他们奉命看守的,提审不成也罢了,这要给人跑了,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眼看太史阑带着人浩浩荡荡向外走,还有那群女人也拎着些什么东西跟了出去,这些人急了,一边派人禀报乔雨润,一边捡起自己的兵刃,不顾伤势,歪歪斜斜追了出去。
    前头忽然来了一大群人,却是董旷府里的护卫闻声而来,太史阑不避不让走过去,就好像没看见那群试图拦阻的人,一边对身边火虎道:“出去逛逛,马上回来,谁要拦我们,你把他坠两块石头扔湖里去。”
    “两个两个绑在一起沉得更快。”火虎咧嘴笑。
    “随便你。”太史阑停也不停。
    董旷的护卫们,已经冲到太史阑面前的脚,忽地打了个转,脚跟一旋,从另一条路走了。
    “今儿月色不太好啊,啥都看不清。”
    “是啊是啊,刚才我差点被地上石子给绊了。”
    “这路不平,我崴了好几次脚了。”
    “那咱换条路走?”
    “换条。”
    一群护卫自说自话地走远了,那群满脸喜色正要招呼求救的西局探子,人人打了个踉跄……
    太史阑带着她的浩荡的人群,一路坦然过了董旷的二门和后门,董旷原本就不想在其间多事,也对西局没啥好感,早已嘱咐过属下敷衍着西局,不必和太史阑硬碰硬,太史阑一路出门,愣是没一个人拦着。
    西局探子们先是怒火填膺,跟着跟着也便冷笑了。
    无论如何,太史阑是停职待勘的有罪官员,按照南齐律例,如果她今日踏出了董旷府邸,那么,无罪也会变成有罪,直接一个“藐视朝廷法度”罪名就可以扣下来,乔大人都不用费心再审,直接可以让她入狱了。
    那才正中下怀。
    探子们互相望望,也开始跟得悠哉悠哉,就等着太史阑一只脚迈出董旷宅邸后门了。
    太史阑推开后门。
    总督府建于闹市,后门对着不远处一条街就是昭阳城最热闹的夜市,此时华灯初上,人流不绝。
    太史阑站在门槛上。
    探子们两眼开始放光。
    太史阑抬脚。
    探子们屏住呼吸——落地!落地!快落地——
    太史阑收回脚。
    探子们,“……”
    这女人咋了?害怕了?
    探子们正不知高兴还是失望,太史阑忽然又抬起脚。
    探子们紧张地握拳——落地!落地!快落地——
    太史阑脚尖虚空一弹,又慢慢收回。
    探子们:“……”
    太史阑忽然又抬脚。
    探子们直勾勾瞪着。
    果然下一瞬,这货又把脚收了回去。
    她站在门槛上,踢腿、收腿、踢腿、收腿,伸臂、收臂、伸臂、收臂……开始练习广播体操。
    探子们的眼珠子滚了一地……
    门背后花寻欢笑得满地打滚,“哎哟我不行了,太史阑太缺德了……哈哈哈哈哈!”
    “花教官,干正事!”史小翠又好气又好笑把她拉起来,伸手打开旁边一个罐子,手掌伸进去,出来时沾了满手热血,她胡乱地往花寻欢脸上一抹,又给自己抹了抹,顺手给杨成抹了一袖子。
    “好臭,为什么给我抹脸——”花寻欢咕哝。
    “为什么不给我抹脸——”杨成不满。
    ……
    门背后其余人也在忙忙碌碌打扮自己,撕破点衣服啊,弄乱头发啊,抹点鸡血啊,擦点青粉和紫萝卜汁啊……很快一群“衣衫狼狈满身鲜血”的被迫害人群便诞生。
    赵十三把景泰蓝也抱了出来,小子觉得很好玩,格格笑着,也给自己抹了个大花脸。
    “你们在干什么——”探子们开始觉得不对劲。
    火虎拎着一桶鸡血,一个高手虚空掌风一扇,鸡血溅起,大多泼在了探子们的兵刃上。
    “你们要干什么?”探子们觉得不对,开始警惕地后退,但后路已经被那群李扶舟派来的高手堵住。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夜市马戏开始了,人群开始往那个方向去,正经过这条巷子口。
    “可以开始了。”太史阑抱胸,瞟着那个方向,淡淡道。
    赵十三抛了一副锁链下来,太史阑慢条斯理松垮垮戴在手上。
    花寻欢“嘿”地一声,当先窜了出去。
    “救命!”她大叫,“西局大人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花寻欢嗓门大,一团微红的头发火似的,一窜出去就吸引了路人的目光,人们纷纷扭头,就看见一大群“衣衫零落,满身血迹”的人们,从总督府平日紧闭的后门冲出来。
    百姓向来有爱热闹的天性,一看有八卦可看,马戏都不瞧了,纷纷涌进巷子,花寻欢等人迎头赶上,凄切大叫,“父老乡亲们,救救我们,救救太史阑!”
    “太史阑?”百姓们愕然,随即有人道,“那不是那个一人救北严的女英雄吗?”
    “对对。”有人眼尖,认出了倚在门口的太史阑,“那不就是?今儿早上我在城门口还瞧见过她。”
    “怎么了,她不是上昭阳城授勋的吗?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西局探子颠倒黑白,栽赃陷害!”口齿伶俐的史小翠立即接了上来,“污蔑我等私通西番,要将我们酷刑下狱,可怜太史和我们浴血鏖战,拼死挽救北严,到头来却蒙受此千古奇冤……”
    跑江湖卖艺出身的史小翠一唱三叹,抑扬顿挫,众人听得眉头大皱,再看看太史阑,太史阑“萧索”地立在门槛上,抱着她那同样“惨遭殴打,满脸鲜血”的孩子,一动不动仰头看天,身影被门楼的暗影遮没,打一线冷冷的月光,看起来分外孤清凄凉,充满英雄落魄的意境……
    其实她不过是演不成戏,只好摆酷罢了……
    景泰蓝倒是想演戏,可是脸上粘哒哒的染了血,扯表情人家也看不清,只好维持和麻麻一模一样悲愤看天的姿势,这般小人儿做这种沧桑姿势,瞬间气氛充满了违和感,天都快要被看穿了。
    众人的心也被看穿了。
    众人唏嘘了。
    今早刚在城门前看见太史阑被隆重接入,怎么到了晚间就风云突变英雄下狱?这官场果然如传说中一般黑暗啊……
    还有这些人怎么这么过分,连孩子都打成这样!便纵大人有罪,孩子也能有罪!
    明摆着欺负人!
    很多汉子涌了进来,嚷道:“污蔑功臣,颠倒黑白,这些狗官!”
    “胡扯!胡扯!”那群西局探子鼻歪眼斜,暴跳如雷,“明明被打的是我们……啊不,明明是他们暴力拒捕……啊不,明明是……”想了半天觉得怎么说都不是,只好捡个怎么说都不错的,“他们没被打,他们是伪装的!”
    火虎忽然冲过来,抓起一个探子的刀,往地上一扔,“悲愤”地大叫,“没打?看看你的刀,都卷刃口了!还有你的枪,前头都戳平了!”
    探子们愕然探头一看——还真是!怎么会这样?
    西局横行天下,真正动武的时候不多,这些人其实使用刑具比使用武器更娴熟,手中的配发制式武器大多很新,怎么也想不出,这些刃口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磨损的?
    刀枪掼在地面上,染着血迹,卷了刃口,看起来狰狞可怖。
    而那群奔出府门申冤求救的人们,遍身染血,衣衫翻卷,更坐实了“暴行”。
    至于西局探子们,虽然他们才是受害者,可是所有的伤都不在头脸,花寻欢等人专捡不能见人的地方狠揍,完了还给他们掸掸袍子,他们外表上看来,可比花寻欢等人齐整光鲜多了。
    凄惨的被害者,倚门萧索一言不发的太史阑手上的锁铐,嗖嗖的小风,血迹殷然的刑具。
    构成一副“英雄落难,小人迫害”的现场版舞台剧。
    好人被冤屈,英雄被错待,向来最易激起百姓的愤怒和不平,热血涌上来是很快的,也不知是谁,举拳一声高呼,“太他娘的过分了!揍这群不知好歹没良心的狗崽子!”
    “揍他!”
    大脚片子蹬蹬踩着地,菜叶子鸡蛋甜面糕四处乱砸,涌上来的人围住了西局探子,后头的还在拼命朝前挤打听情况,听完之后又是一轮新的怒潮,整个夜市的人群很快都挤到了这条不大的巷子里,黑压压的人头,是一波又一波卷来的潮水,将西局那十几个倒霉蛋裹在其中,一开始还能看见他们跳脚辩论,拿出官威试图镇压,连连呵斥,可惜百姓根本不晓得西局是个什么玩意,瞧那些人半男半女的阴柔模样就生气,杖着夜黑人多脸难认,涌上来劈头盖脸一阵好打,那些人徒劳地挣扎着,渐渐被淹没在人头的海洋里。
    等到董旷和乔雨润等人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时,后门口已经闹成一片,太史阑和她的拥护者们早已不见踪影,据说累了回去睡觉了,愤激未去的百姓犹自包围府邸,口口声声不允许西局狗子们冤屈英雄,董旷直着眼,一边暗骂容楚和太史阑就是一对贼公婆,遇上他们没好事,一边急忙抽调府兵维持秩序。
    乔雨润站在门口,望着倒在人群中央鼻青脸肿的那群手下,袖子下的手指,无声无息捏紧一团。
    “小姐……”竹情担忧地拉着她衣袖,“暴民太多,还是先避一避吧。”
    乔雨润深深吸一口气,默然半晌,道:“不行。”
    “小姐……”
    “西局马上要开昭阳城开设分局,而且,这里将是我上任以来选择的第一个,公开西局分局的城池。”乔雨润冷冷道,“你们也知道,我一直上书太后,指出西局这些年来因为过于神秘,以及执法职司的特殊性,导致西局在朝野心目中,形象阴森可怖,难以交托信任。在丽京,西局这样没什么不好,反正那些官儿也需要有些害怕的东西,但在地方,西局各分局一直难以获得合作,很难得到地方支持,地方对西局误解太多,导致西局在情报搜集和人员补充上,处处受制。”
    她深深地叹口气,“我一直希望,西局能适当改善形象,有选择地公开一部分公务,获取更多的支持,走入阳光下,固然暴露于敌人之前,却也能将敌人看得更清楚。太后对我这个建议一直犹豫不定,昭阳城是她特例允许我的一个试验处,我不能在这里失败。”
    “那……”
    “她会破坏,我就修复。”乔雨润掠了掠鬓发,用手背压了压脸,好去掉脸上刚刚饮酒的酡红,确认仪态完美了,才袅袅亭亭上前,立在灯光朦胧处,含笑启唇道,“诸位父老……”
    她往暗影里一站,选择了自己看起来最美的角度对着众人,她本来就个子高挑,身材纤细,又十分精通打扮,懂得三分姿色七分装扮的道理,此刻月下柳梢朦胧光影里,看起来绰约优雅如仙子。
    百姓们抬头一看,眼睛直了,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听她款款开口,“乡亲们,此事你们误会了……”
    ……
    乔绿茶在前头安抚百姓大费口舌,太史阑已经回了小院。
    “都回去休息吧,这里一两个固定守卫就行。”她对花寻欢等人道,“探子们大多都被打伤,没受伤的也是惊弓之鸟,乔雨润又不会武功,今晚肯定不会再有事端,都回去。”
    众人觉得有理,除了苏亚坚持留了下来之外,其余人都回去休息,临走花寻欢还对太史阑大叫,“我们住得不远,有啥事儿放火啊砸窗啊都可以,立马来帮你杀人。”
    附近的董旷府护卫和隔壁小楼上的探子们都抖了抖……
    太史阑点头,关门睡觉,不过下午睡得太久,晚上反而睡不着,景泰蓝不在身边她有点不习惯,先前小子闹着要跟她一起,她强硬地拒绝了,景泰蓝不可能永远留在她身边,她必须要让他早点开始适应。
    她迷迷糊糊翻了一阵,忽然坐起,向外就走。
    门外已经没有看守她的西局探子,苏亚睡在门口,她一拉门,苏亚便跳了起来。
    “我到隔壁逛逛。”太史阑说得好像要去散步。
    苏亚顺着她眼光一瞅,脸色就变了,“您去乔雨润那里做什么?”
    “玩玩。”
    “呃,这太危险……”
    “她不在。”
    “啊?”
    “乔绿茶一心要改变西局作风,扭转西局形象,好把西局打造成堂皇部门,这是她的性格导致,她天生爱出风头,爱装逼,西局的阴森不讨喜让她不舒服。”太史阑道,“所以刚才那种大范围影响西局名声的事情,她一定不会放任发生,一定要挽回形象,所以一定还在那边安抚,保不准还要做做戏。”
    “既然她不在……”
    “所以我去看看她房间装潢,”太史阑若无其事地道,“她那边现在没人,两个丫鬟也不在,你想办法把留下的护卫引开,让我进去。”
    “是。”
    ……
    一刻钟后,太史阑进了院子西侧那座小楼。
    如她所料,院子空荡荡的没人,只有二楼上有两个西局探子在打瞌睡,苏亚扔了一块石头,成功地引得他们跑了出去。
    太史阑闲庭信步进了主卧室。
    她当然不是来玩的,她是来偷东西的。
    偷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是忽然觉得,像乔雨润这种人,久在最高掌权者身侧,一定会有些秘密,而她这种人,那么努力爱掩饰自己,一定也很没有安全感。
    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当她伴君身侧,会努力搜集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用作关键时刻保命之用。
    这是太史阑根据乔雨润的性格做的猜测,但也没有把握,毕竟皇室秘密,乔雨润带在身边的可能性不太大,但今晚机会难得,不去试试她觉得亏。
    太史阑进了屋子,屋内陈设精雅干净,月光悄掩半帘栊,纱幕后陈放着宝榻,榻上没人,一切都很正常。
    太史阑却觉得隐约有什么不对劲,看了一圈,也没什么。
    于是她开始翻箱倒柜,本想找妆台首饰盒之类的东西,她感觉乔雨润这种人会把要紧东西藏在那里,但奇怪的是,屋子里没有妆台。想了想她也释然,这毕竟是董旷的府邸,这里是他的客房,不是乔雨润的闺房,没来得及给她布置这些也正常。
    靠墙有一排精致的立柜,太史阑一个抽屉一个抽屉拉开看,当然都没什么东西,没有哪个客人,会把重要东西扔在主人家的抽屉里。
    太史阑却也不泄气,干脆进了内室,内室锦凳上堆着一堆衣服,太史阑正要去翻翻这些衣物,忽然一样东西从那些衣服中滑了下来,落在地上当啷一声。
    太史阑赶紧把东西捡起,却是一条腰带,这腰带的风格,让她有点诧异的扬起了眉。
    这竟然是一条藤编的腰带。
    这和乔雨润华丽精致的风格可一点都不符合,再说女子的裙,似乎是用不着腰带的,她也没穿过西局指挥使的官袍,估计是嫌不好看。
    那这条腰带是谁的?
    太史阑来了兴趣,把腰带拿在手里细看,腰带份量很沉,根本不像藤编,中间坠着一块玉,玉色呈现淡淡的银色,极其少见,而藤色呈现浅黑色,十分坚韧厚重,很显然也是不凡的东西,在浅黑色的藤条之中,还有一些金光灿烂的东西,仔细看是极细的金丝,织在腰带中,腰带图案织成菱形,每两个菱形的交汇处,都镶嵌一颗祖母绿,黑暗中光芒流转,碧光熠熠。
    这腰带虽然是藤编,但就这些配饰看下来,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何况设计别致,太史阑在南齐还从没见过。
    她忽然觉得,腰带藤编的条纹中的金线部分,似乎构成了某种图案,只是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此时点灯是不合适的,她将腰带在手中翻来覆去掂量,怎么都觉得,就算加了一堆祖母绿宝石玉啊啥的,这腰带还是沉得过分了。
    手指在腰带上一寸寸摸过去,感觉里面似乎真的有东西,她随身带着匕首,试着砍了砍,果然,砍不断。
    这藤绝对是个宝。
    不过就算神兵利器砍不断,太史阑也有办法解决,她的“毁灭”最近练习得越发纯熟了。
    腰带团在手里,过了一会儿,从中间断开。
    一样东西滚了出来。
    太史阑顺手接着,触手一热,随即一冷,随即又热,奇怪的感觉。
    低头一看,掌心里是个雕刻物,质料应该是玉石,但辨认不出是哪种,呈淡金色,半透明,十分坚硬沉重,用一根金丝栓着,似乎原先是链坠,不过那金丝也太长了些。
    太史阑就着远处光看了看,角度一转,顿时觉得金光刺眼,好一会才看清,这东西是只大鹏。
    双翼横展,利爪金钩,材质的天生金光使它看来光彩熠熠,雕工也精巧惊人,连羽毛都丝缕分明。
    大鹏鸟,又称大鹏金翅鸟,古印度称“迦楼罗鸟”,佛教神鸟,以龙为食。《庄子》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神异经》里,“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上有大鸟,名曰希有,南向,张左翼覆东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处无羽,一万九千里,西王母岁登翼上,会东王公也。”
    无论是中土还是印度的神异传说里,这种鸟都代表“巨大、尊贵、吉祥、智慧、力量。”
    不过在太史阑看来,这就是鸟。
    这只鸟还有个奇特处,肚腹微红,看起来很有点可爱,和那威武雄壮气势不太搭调。
    太史阑犹豫了一下——这东西到底要不要拿?藏这么秘密,是不是很重要?
    她忽然想起,这东西似乎很难拿出来,想必乔雨润一时半刻也不会发觉,不如干脆借去研究一下。
    太史阑顺手拿起断了的腰带,做了复原,发现腰带轻了不少,果然这个鸟占分量。刚要离开,忽然听见脚步声,脚步声响起时已经很近,赫然就在外间,太史阑一偏头,才发现外间竟然还有一个门,此时那门被推开,门内有灯光和水汽泻出来,一条影子靠着门边在用布巾擦着头发,有淡淡的柑橘兰花香气,散开来。
    太史阑怔了一怔,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她竟然没看见套间的门,看样子那里是个浴间。
    空气中那股柑橘兰花香气越发浓郁,她嗅了嗅,忽然想起自己先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到底在哪——她进门时,没有嗅见任何香气。
    乔雨润到哪里,都会搞得哪里香喷喷的,这里没香气,不科学!
    门边那条人影,隔着一层珠帘一层纱帘一层水汽,看不清晰,只觉得也是修长细致,姿态曼妙,而且动作间天生具有一种奇异的美感,举手投足,风情自现,月光和灯光的影子斜斜打过去,那个身姿像雾中花,水中月,仙云飘渺琼楼玉宇间翩然作舞的高士。
    太史阑搔了搔下巴。
    这女人什么时候风姿这么美了?还是此刻光声电的效果?平时真看不出来。
    她盯着那个影子的动作,想等着她会不会此刻出门,当然,她也知道,这个可能性很小。
    果然,那人抹干了头发,将布巾整齐叠好搁在一边,随即踢踢踏踏,向内室走来。
    太史阑叹了口气,翻身一滚,滚上了床。
    反正只有乔雨润一人,她有把握制得了她,人间刺说不定还能让她说出很多要紧秘密来,就冒一次险吧。
    她睡在床里边,被子本来就是拉开的,她躲在拉开的被子后,人间刺抓在手里。
    那人走向床边,传来的香气清雅馥郁,接着床微微一沉,那人已经坐在床边。
    从太史阑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一头好头发,黑如珠缎,瀑布一般泻下来,每一根发丝,都在月华里幽幽生光。漂亮得让人想摸上去,看看是不是真的柔滑如缎。
    那人坐在床边,离太史阑距离有点远,太史阑无法伸出手臂给她来上一下,只好缩着不动,隐约那人侧面秀致,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也令人觉得清雅飘渺,脱俗般的美。
    或许此刻月光太朦胧,太史阑不情愿地想。
    那人似乎发了一阵呆,换了个姿势,又发了一阵呆。
    太史阑眉毛已经竖了起来——乔雨润白天那么精明那么装逼,晚上怎么在房里和个小疯子似的。
    那人发呆还没发完,忽然无意识地从凳子上抽出那条腰带,一边往床上爬,一边往腰上系。
    太史阑心中一紧。
    糟了。
    没想到这人这么宝贝这腰带,睡觉也不嫌沉,也要戴着。
    既然这么宝贝这腰带,说明对这腰带一定也了如指掌,轻了的份量,一定能感觉得到。
    太史阑当机立断,霍然跳起,一个纵身已经越过了被窝卷,砰一声,重重压在了对方身上!
    手指一动,正准备将人间刺扎入对方手臂,忽然身下的奇异触感,让她头皮一炸,浑身汗毛倒竖!
    随即她听见一个奇异好听的声音,轻轻“啊……”了一声!声音动听诱惑。
    太史阑蓦然僵住了。
    不是乔雨润!
    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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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7:03
     第十章 都是鸟儿惹的祸
     更新时间:2013-8-6 8:17:56 本章字数:12431

    深更半夜爬了床,一不小心压胸膛,等到浑身都摸遍,发现不是美娇娘。爱覔璩淽
    听起来和某个二流子逛妓院悲催遭遇一样。
    太史阑抓了个人间刺,满面狰狞悍然压身,为免乔雨润反抗,她双腿锁住了对方双腿,左手肘尖顶住对方腰肋,一个死死纠缠的姿势,此刻听见那声虽然好听,但很明显属于男人的“啊”,她瞬间也“啊!”了。
    此时一睁眼,才看见枕上的少年,黑发散开,铺满床榻,其间肌肤如白玉,一双微带琥珀色的眸子,清亮迥彻,正愕然倒映她神情狰狞如摧花狂魔。
    娇弱美丽禁欲的男子,遇上太史女霸王……
    太史阑震惊之下身子下意识一僵,随即便感觉身下,软的软,硬的硬,软的地方温暖柔腻,玉般平滑,硬的地方……
    她一骨碌就翻下来,也顾不得人间刺戳人啥的了,翻出床外的时候袖子勾到垂挂在帐外的金钩,嗤啦一声,袖子撕破,那只先前塞到袖子里的大鹏鸟,掉了出来。
    也没完全掉出去,被那根长长的金线给挂在她袖子上,太史阑伸手就去抓,一只手比她更快地递了出来,两根手指一碰,各自缩手。
    太史阑一抬头,就看见面前的少年满脸惊讶,那个惊讶的程度,比刚才被她突然压身还惊悚,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大鹏鸟,声音忽然有点嘶哑,“你竟然……你竟然……”随即他头一低。
    太史阑的视线下意识随着他的动作走,就着外间浴室里露出的灯光,看见这少年穿的是一件式样奇特的开襟浴衣,有点像现代的式样,领口窄窄一线,一直抵达腹部。
    然后……
    然后她就在那肌肤平滑,线条紧致,光洁如玉,毫无赘肉的小腹上,看见了一道刺青。
    或者那不叫刺青。
    刺青没那么美丽。
    淡淡的青金色,展翅的金鹏大鸟,羽翼飞腾,利爪金钩,只是腹部那里,一片微红,乍一看以为是洗澡洗红的,再一看才发觉,那里好像是一片天然胎记,然后有人根据那胎记的形状,纹了这刺青。
    太史阑只看见上半截,下半截……太深入,太深入。
    太史阑眼睛眯了眯。
    问题不在于上半截还是下半截,而是那刺青,和她找到的这个鸟一模一样。
    难道这东西不是什么秘密玩意,只不过是一些贵族的……私密的东西?
    纹在下腹的刺青,和这个一模一样的挂饰,联想起来怎么都带有几分暧昧的意味,太史阑如同触电,抓了那东西就想扔回去。
    那漂亮少年看起来好像比她更震惊,还处于没回魂的状态,不住喃喃自语,“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我特意放在天丝藤里……怎么会……”
    他喃喃自语几句,再瞟一眼太史阑,露出五雷轰顶的绝望神情。
    太史阑想这世道真是不太干净,跑哪都遇见神经病。
    这傻子床被睡了不叫,身被压了不喊,尽盯着一只鸟发呆,看她的眼神好像她握着的是他的鸟。
    这眼神诡异得让强大如太史阑都吃不消,三两下扯了金线,把那只鸟往他手里一拍,“还你!”转身就走。
    她走得也很坦然——闯也闯了,躺也躺了,睡也睡了,压也压了,我把你的鸟还你了,那就行了。
    衣袖忽然被扯住,太史阑一挣没挣动,不禁皱起眉。
    看不出这清俊漂亮的少年,竟然也有一手好功夫。
    掌心忽然一凉,她低头,那只鸟赫然又被他塞给了她。
    “你拿到了……就是你的了……”身后的人在嘶嘶吸气,语气挣扎,似乎说出这句话无比痛苦。
    太史阑无心和他纠缠,这东西看起来也挺值钱,顺手往袖子里一揣,“哦,也行。”
    反正这是个神经病。
    她快步走了出去,一眼都不曾多看,身后那少年怔怔望着她背影,蓦然一拳狠狠捶在了床边。
    “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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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史阑可没人家心里那份惊涛骇浪,她出了门,发现那两个探子还没回来,再看一看,对面那座楼赫然也有探子在,她想了想,终于明白,估计先前乔雨润随意一抬下巴,她看错了,乔雨润应该住在另外那座楼,至于这座楼为什么有西局的探子在,先前不是听乔雨润说有贵客今晚参加夜宴么,贵客大概有了酒,休息在这座楼内,乔雨润为了拉拢或者表示亲近,把自己的属下拨了两个去护卫。
    这才导致了她这场乌龙。
    此刻时辰还早,她隐约听着外头喧闹未散,想必乔大人还在进行她的舌灿莲花演讲。
    太史阑一向起了一个念头就要做到底,虽然中间出了点小挫折,却不妨碍她继续探索的勇气,她发出暗号叫来苏亚和护卫,让他们再次帮忙,把乔雨润那里两个探子也给引出去,再次大大方方闯进了乔雨润的屋子。
    这回一进门就确定了,没错,一股又高端又洋气的香气,绝对的乔氏风格。
    这回屋子里有妆台有铜镜有首饰匣,也有内室和床,一切都很整齐干净,不像用过的样子,太史阑胡乱翻翻,没抱太多期望,随即她立在室中想了想,确定这座楼的房间的格局和那座是一样的,换句话说,这屋子里也有暗间。
    她按照那边的方位,果然很快找到了暗间,而且,如她所猜的一样,这屋子乔雨润没拿来做浴室,而是做了自己睡觉的地方。
    果然不愧是西局的暗探头子,就算想走到日光下,平日里还是习惯躲藏到安全的地方。
    太史阑直接走了进去,屋内就一床一桌,太史阑目光一掠,见床上齐齐整整,便知道乔雨润行事还是很小心的,不太可能随身带什么重要东西。
    床上没东西,她目光落在桌上,桌上东西倒不少,笔墨纸砚,也有一些字纸,一摞一摞的堆在那,很随意。
    一般人看见这样随意摊放的模样,也便知道,不会是什么重要东西,太史阑却向来思维方式和别人不一样。
    她觉得不对劲。
    乔雨润房内哪里都很整齐,为什么桌上这么乱?
    纸张堆放着,内容一眼可见,确实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一些练字的纸或者伤春悲秋的诗词,每张都可以拿到大街上展览。
    太史阑忽然蹲下身,看了看所有纸的横截面。
    然后她目光落在了一张压在中间的纸上,那纸有点皱,边缘有红线,和其余纸不同。
    她慢慢将纸抽了出来。
    纸上一排潦草的字“生黄芪两钱、生甘草一钱、生芥穗一钱、川贝母一钱……”
    是个药方。
    药方的右上角,还有个三角形的红色印子,仔细看却是西局的什么戳印,大概乔雨润办公时在别的文件上盖章,不小心压到了这张纸,以至于有一角印章盖到了这药方上。
    太史阑也没细看,把药方小心地抽出,叠好塞在袖子里。
    她看不懂药方,也不知道一个药方能有什么作用,但她超强的直觉告诉她:留住这个,说不准有用!
    拿了药方,她转身就走,按照定律,一个地方很难有两个发现,再不走乔雨润就回来了。
    等她出了门,回到自己小院,果然不多久,乔雨润那座小楼杂沓声响,那女人回来了,不多久,那里灯灭了,什么也没发生。
    太史阑将药方折好,收起,凝望着那处黑暗,露出深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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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阙金宫,华堂深院里,宗政惠凝望着对面的容楚,眼神里露出的神色,却是震惊而愤怒的。
    那样的怒意燃烧在她的眼眸里,使这看起来娇小柔弱的女人,一瞬间杀气凛然。
    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唯有容楚笑意不变,含笑和她对视。
    “你——”宗政惠几乎一字字在问,“你刚才,在说什么?”
    “回禀太后。”容楚静静地道,“在说,为太史阑证明无辜。”
    “呵!”宗政惠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只一声。
    万千愤怒,凝练一声,一声出如血喷,心思也便瞬间清明。
    原来如此。
    原来他绕了好大一个弯子,还是为了护佑那个女人,以及,糊弄她。
    原来他要先保住他自己,先让她开口免了他的罪,然后再为太史阑澄清,好更有说话余地。
    原来他早早算到,如果直接为太史阑辩白,她有一万种法子驳回,顺便还会拿他的错处堵他的嘴,好让他无法再为太史阑撑腰,所以他诈她,带着她七拐八绕,绕到他的真正目的。
    容楚奸狡,无人能及!
    更可恨的是,他这样的奸狡用来对她,那样的呵护,用来对那个女人。
    到如今,她也只能一声冷笑。
    听他言之凿凿,滔滔不绝,亲自出面替那女人作证。
    容楚听得她那一声冷笑,不过当没听见,对她欠欠身,半转身对三公和众臣们,将北严守城经过和当日事情都叙述了一遍。
    太史阑临危守城的事情众臣虽然知道大概,但是地方上报文书不会说得太详细,很多细节都是第一次听。
    当他们听到张秋在城破时退入内城,将数万哭号百姓留在城外时,不禁怒目。
    当他们听到太史阑在城破时毅然返身,勒住张秋喉咙逼他开城,及时救援了一批外城百姓时,有人失声道:“开城救人是对的,但那许多人都涌进来,到时候如果不关城门,那这——”
    当他们听说太史阑及时开城又决然关城,将实在来不及放入的百姓拒之门外时,他们面面相觑。大司马不禁长叹:“取舍有道,心性坚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未曾想一个女子能做到!”
    当他们听说太史阑在战时强力接管城内防务,安排百姓,配发粮食,实行军事管制时,不禁连连点头。
    当他们听说张秋临城投敌,被太史阑一脚踢下城头时,不禁又骂又笑,唏嘘不已。
    当他们听说太史阑“西番皇室大八卦”“城头木偶借箭”时,不禁失笑,章凝更是大赞:“灵活奇诡,不拘一格,此乃百年难遇之将才!”
    当他们听说太史阑最后诈疯伤友落城,骗得西番大帅做赌,若不是纪连城派来的杀手横插一脚,耶律靖南八成已经死于她手,所有人都忘记上头皇太后还在,跌足长叹,扼腕太息,都道:“可惜!可惜!”章凝则悠然神往,“如此智勇双全,狠辣果决奇女子!惜乎不得一见!”
    容楚说完,但笑不语,他一字不加修饰,不含任何个人情感,只将太史阑做的事做了最简单的叙述,在场大司马本身管军,不少人也熟读兵书,其间真伪自然能分辨出来,众人细细回味一阵,都频频点头,道在当时情境下,就算他们去,也真的不能做得更好。
    宗政惠一直端坐不动。
    居高临下,看得见所有人的表情。
    正因看得清楚,所以她明白,今日事,她想要给太史阑的处置,已经注定会受到阻扰。
    果然,这边刚一听完,那边章凝便道:“太后,此事有国公亲自作证,据国公说,在场也有不少士兵百姓可以作证,想来此事不能有假,如此,对太史阑的质疑似乎已无必要,如此功臣,一旦错待,必令天下寒心,日后还有谁戮力为国,拼死作战?”
    在场的人一多半表示附和——众人都讨厌西局,已经讨厌到了“凡是西局说错的,必然是对的;凡是西局说对的,必然是错的”的地步,听说西局指控太史阑已经直觉不乐意,此刻终于有个理由,纷纷站出来谏言。
    宗政惠眼角却只瞟着容楚。
    容楚还是那个微笑自如模样,坦坦荡荡,目光清澈。
    她最恨他的坦荡与清澈!
    最恨他在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之后,居然还能保持这一份坦荡与清澈!
    他的心——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听着满耳的“太史阑无辜”“请太后表彰功臣”“西局之议宜从长再议”她唇边的笑意,从最初的冷,也变得慢慢平复。
    那抹笑纹,镂刻在唇边,最后一抹不曾消散,却是硬的,僵冷的,寒冬里北风吹过,一霎间定格的冰花。
    这花开在唇边,心上,心一寸寸更冷,在冷里面,又绽出暴烈的火焰来。
    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她忽然生出无限的不甘。
    奇女子,奇女子,这满庭口口声声的奇女子,到底有多奇?
    她原想如拈死一只蚂蚁般拈死她,杀人如草不闻声。
    她还想人间苦难官场惊涛,轻轻易易淹死她,都不需她亲自回顾。
    不想那女人一步步挣扎,硬生生闯入她视野。
    忽然不想再费力气扼杀她。
    她觉得可笑。
    她富有天下,掌握皇权,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就是她,如今竟然为了一个贱民用尽心思,费力打杀?
    那真真是对她的侮辱。
    太史阑。
    有本事,走上来罢!
    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我给你一个看见我的机会。
    然后——
    杀死你。
    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最高权力——
    就是立于云端,看你卖力挣扎,看你拼生博死,看你用尽全身心力走到你自已以为的最巅峰,然后,一个轻轻拂袖,拂你自云端坠落如尘埃。
    那、才、叫、痛、快。
    若今日以强权扼杀你,我胜得无聊,也永不能令他俯伏。
    我要借你踏出的步伐,让他听见你步声的空洞,让他真正明白,真正的尊贵种植于血液,永不抹杀。
    ……
    宗政惠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她笑了笑,声音温和。
    “众卿所言甚是。”她道,“先前是哀家孟浪了,哀家本来也想着,朝中多一名女杰是好事,但如果委以重任后再有事端,未免有伤朝廷尊严,此刻想来,却是哀家多虑,有国公作证,还担心什么呢?”
    “微臣,”容楚立即躬身,“愿为先前所言,以身家性命作保!”
    宗政惠胸口微不可见地起伏了一下,随即微笑。
    “既然国公拿身家性命作保,那哀家以为,便是西局调查也无此必要了。”她神态温婉,“只是哀家刚才忽然想到,先前议令太史阑任北严同知,官微职小,不足以表彰太史阑功绩,不如调往昭阳城,任昭阳府同知吧。”
    这是升了,如果说从四品的北严同知相当于一个地级市的副市长,正四品的昭阳同知便相当于省会城市的副市长,而太史阑之前就算拿到好几个二五营勋章,可以越级入仕,也撑死了不过正六品,等于连升三级。
    众人其实都知道,不让太史阑留在北严,是因为她独力救北严,在北严威望太高,从地方稳定角度出发,是不允许任何官员培植个人的地方势力的,调开她所以升级,这也合情合理,因此都点头赞同。
    书记官当即准备拟旨,众人又问起陛下身体,宗政惠神色自若,抚了抚自己已经不小的肚子,笑道:“陛下身体已经大好,但是医官说,陛下身体底子不太好,近期还是不能见风见人,以免再次感染,估计不多久,也便可以理政了。”
    众人听了都无话,自从陛下生病,太医院的医官们就再也没出宫,也没能和任何官员有任何接触,内廷里什么说法,都是宗政惠说了算。
    于是又谈起了此次北严水患之因,沂河坝的溃坝原因,刑部顺便将龙莽岭盗匪杀通城盐商满门的案子也提了出来,这都是近来朝政连议争执不下的事情,尤其沂河坝,去年刚刚加固,今年居然溃坝,很明显其中有猫腻,但当事北严官员,府尹、同知、推官、河泊所大使,都死于水患或者之后的战争中,现在要调查事实真相,十分困难。
    容楚亲身经历那场水患,自然更清楚其中事端,包括后来北严府掩饰真相,颠倒黑白,冒领功劳的一系列事儿,按说此刻议事,这么好的机会,正该将事情讨论个清楚,他却一言不发,眯着眼睛似乎若有所思。
    果然宗政惠听了一会,道:“此事已由西局侦办,并令康王协助办理,哀家已经嘱咐康王,一旦查实任何不法事由,无论谁,务必从严查办!”最后一句说得杀气腾腾。
    “太后英明。”众人瞬间泄了气,乱七八糟地逢迎。
    章凝和容楚交换了一个眼光,后者轻轻摇了摇头。
    “哀家累了,今日便这样吧。”宗政惠忽然觉得疲倦,面前虽然坐着那个人,可他隔得那么远,那么远,身边倒有知冷知热的人,却又终究不是真正想要的那一个。
    她转过身,长长的金红色裙裾拖曳在绵软的华毯上,娇小背影无声无息没入那一道道镂金镶玉的门户,门户尽头,是人间尊荣,是无上威权,是——漫长久远,永无休止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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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取消对太史阑停职的密令,在第二日,便由朝廷千里快马,传递到昭阳城西局分部,正式的旨意,会稍后以廷寄文书方式下达。
    太史阑得到消息更快,赵十三收到了容楚的飞鸽传书。
    太史阑听说消息时,微微怔了怔,她隐约猜得到宗政惠对她的敌意,很难想象容楚到底是怎么搞定那个女性最高掌权者的,在她看来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天知道容楚经过了怎样艰苦卓绝的努力。
    嗯,不会卖笑求荣了吧?她摸着下巴,有点不爽地想。
    留在昭阳城的旨意,让她有点遗憾,却也不意外,不过麻烦随之而来——消息灵通的官儿们已经听说了她将留在昭阳城任职,于是她的顶头上司和把她当作顶头上司的官儿们蜂拥而来,请客的帖子雪片似的堆满了她的屋子。
    别人的可以不理,但董旷的不能不理,西凌行省的最高首脑表示,太史大人前几天受委屈了,务必要开大宴为太史大人压惊并接风,遍邀全城官员名流,在“陶然居”席开十桌。
    太史阑“欣然”带着她家景泰蓝赴宴,景泰蓝前段时间跟着太史阑历经战火,战时粮食管制,虽然没饿着他,但大多时候饭食简单,把小肚子里的油水刮去不少,最近对各种美食正处于充满感情和向往的阶段,听说有大餐可吃,当即流了一地口水。
    董旷总督府的马车接太史阑母子赴宴,路过那两座小楼时太史阑瞄了一眼,心想我们的乔大人是去呢还是不去呢还是去呢?那晚听说她对着愤怒的百姓表演了半夜,倒还真博得了很多不明真相的百姓的理解,前天西局在昭阳城的分局正式启用,乔大人最近也忙得很。
    她坐在马车里,一边欣赏外头景致,一边和景泰蓝说闲话,扯到现代那时灌水混论坛抢沙发,有时候沙发一秒钟就没了得挂在天花板上,景泰蓝听得呵呵笑,问:“什么是沙发呀?”
    “第一个回答你的人是沙发。”
    “板凳呢?”
    “第二个。”
    “天花板是第三个?”
    “对。”
    小子若有所思,忽然道:“以前他们议事,说好多好多话,然后第一个说,臣附议,第二个也说,臣附议,第三个也是……好烦。以后叫他们改成:臣沙发!臣板凳!臣天花板!……多好。”
    太史阑:“……”
    然后她觉得,有些过于现代的东西,还是别教给这小子的好……
    马车在陶然居门口停下,早有总督府的幕僚以及一群乱七八糟的她的“下属”在门口等着,有人殷勤地替她掀起帘子,太史阑带着景泰蓝以及几个随从长驱直入,在堂倌的指引下,七拐八绕走了好一截,才到达请客的真正所在,一座四面通风的水上凉阁,远远看见董旷都一批人都在那,太史阑不由也赞叹一声,道:“这酒楼规模不小。”
    “太史大人。”她身边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官员忙笑道,“陶然居是本地第二大酒楼,以景致优雅,菜色丰富而闻名,董大人有重要宴会,都喜欢在这里举行。”
    “第二大?”太史阑随口问。
    没想到这样规模的酒楼,在昭阳城居然不是最豪华的。
    那青年官员微微犹豫一下,才道:“城外流云山庄,才算是昭阳城第一富丽豪华之地,以往京中贵客,以及重要贵宾,都在那里招待,董大人想着路远,怕您车马劳顿,才安排在了城里。”
    太史阑想着怕不是怕她劳顿吧?都是坐车有什么劳顿的?只怕那是个销金窟美人窝,因为她是女宾,才不安排在那里吧。
    “名字不错,谁起的?”她随意赞。
    青年官员的神色微微有点不自然,抬头看了看自己未来的女上司,之前他当然听说过太史阑的鼎鼎大名,以为必然是个威武雄壮,身高八尺的女汉子,不想本人仔细看着,却有种野性和精致共存的美,很少见的气质,只是这位女上司的冷峻和简练,让他有点吃不消,见惯了官场上打哈哈说废话,这位新上司的短句风格,让他一时摸不清,她是真的没兴趣呢,还是暗示呢?还是别有深意呢?
    可怜的官场老油子琢磨了很久,觉得太史阑是在询问这座山庄的背景,凑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实不相瞒太史大人,流云山庄背景雄厚,这名字嘛……是康王殿下亲自起的。”
    康王?那么这座山庄是他的别业?王公贵族在各地经营生意也是常见,太史阑随意点了点头。
    她没注意到,景泰蓝在听见康王的名字时,轻轻皱了皱鼻子。
    “你可算来了!”董旷带着一大批人立在水亭边相迎,笑道,“可叫我们饿着肚子好等。”
    “大人。”太史阑向来宠辱不惊,不过欠欠身子。
    事实上她也一向不太晓得什么叫宠和辱,宠她的保不准她嫌烦,辱她的……都立马拍回去了。
    董旷早已知道她的性子,不以为杵呵呵一笑。
    官场上,一个动作一句对话一个表情都是信号,此刻从一品总督和这位四品府同知的彼此态度,令所有人都微微讶异。
    官场上同样等级分明,董旷平日里上下级官架子可没少摆,这么随和大家还是第一次见,震惊之后立即对太史阑肃然起敬。
    这个肃然起敬的后果是,官员们纷纷让太史阑先行,哪怕职位在她之上。
    而太史阑这个从来不理会什么规矩道理的官场新丁,也毫不客气,牵着景泰蓝就走,人群在她到来之前哗啦一声裂开,再在她走过之后唰一下合拢,留下无数饱含深意和掂量的目光,以及——新一轮的厮打。
    和通城时吃饭就席需要厮打一样,昭阳城走路顺序也需要厮打,“您先请——”“您先请”“您请”“您请”……屁股分向两边,脑袋各自相冲,一不小心脑门就撞在了一起,揉揉脑袋继续“您请”“您先请”。
    景泰蓝笑呵呵趴在太史阑肩上,想起当初在通城酒楼吃饭被挤在最后,还要一路杀过去的麻烦,觉得麻麻当官儿就是好,官儿越大越好,嗯,下次封麻麻一个什么样的官儿呢?公公咋样?
    “今日设宴为你接风。”董旷笑道,“另外,也给你介绍认识一下我昭阳城的贵客,你是昭阳新同知,你也知道,昭阳城前任府尹刚刚调离,新府尹还未任命,目前由你代理总署昭阳府,掌管昭阳一地的治安民政诸般事宜,所以这几位贵客,日后便要偏劳你好好照顾了。”
    太史阑听着不对劲,——董旷的语气似乎有那么点释然轻松,那么点幸灾乐祸,还有那么点……
    还没想清楚,已经进了水亭,说是亭,其实极为轩敞开阔,左右一字排开铺了锦袱的案几,足足有三四十席,在顶头左席,有几位男子,并不理会进来的官员士绅们,自顾自饮酒谈笑。
    一位松花绿锦袍,浓眉大眼的青年笑道:“听说今儿咱们有眼福,要见见日下南齐第一奇女子。”
    “劳兄说得不错。”另一位肤色白皙,眉目俊秀的少年道,“不过依小弟看来,这奇女子或许是奇了,一个女人,和男人争胜,杀人放火,无所不为,确实够奇,但南齐若以这样的女子为第一,那就是贻笑各国了。”说完呵呵一笑。
    “那是。”一个皮肤微黑,面目精悍的男子立即接道,“这样的女人怎能算好女人?南齐女子,向来以温婉贤淑,南国风情闻名天下,如今竟将这样一个女人捧为第一,这齐人的眼界,可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咯。”说完哈哈一笑,转头道,“司空世子,你说是不是?”
    几人对话声音虽然不高,但众人刚刚进来,听得那叫一个清楚,此时还没反应过来,目光随着最后说话的那男子一转,便看见一个背影。
    那人靠在水亭边的栏杆上,一袭青莲色冰绡长衫,腰间没有束带,简简单单又飘飘洒洒,奇怪的是,这样似乎没什么式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不过一个背影,忽然便让人恍惚,觉得清、觉得美、觉得细腻而珍贵,像看见西天神祗的青玉池里,亭亭着的雪莲花。
    他似乎没听众人说话,正侧身,伸手去戏池下红鲤,红鲤色泽鲜艳,鳞片边缘泛着细碎的金光,而他修指如玉,指甲晶亮若透明,一抹雪色衬着那艳丽的红,众人的目光禁不住都有些痴痴的。
    此时他专门玩鱼,似乎没把同伴的话放在心上,直到那男子又问了一遍,才淡淡道,“南齐,能有什么好女子?”
    他的声音极淡,极轻,是玉指在风中拨琴,一串音符悄然四散,只留余韵袅袅,让人记忆,让人沉醉,却又无法捕捉,只觉得好听,却留不住。
    南齐众人们都觉得耳朵舒服,又沉醉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狂妄!”一个青年官员,首先愤然掷袖,“化外之民!”
    更多的人是在看着太史阑,很明显人家这是冲她来了,这位近日已经成为西凌传奇的女子,会怎样应对?
    太史阑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四面看看,选了一个看起来最轩敞,最舒服,最通风,还方便逃席的位置,牵着太史阑,大步过去。
    她当然知道这席面是有规矩的,不过她所能遵守的规矩,也不过是主位不去抢罢了——主位要给钱的。
    她往那方向一走,几个出言挑衅的男子都变了脸色,太史阑走到座前,看见座上还放着一件青莲色的绸披风,很明显昭告此位已经有主人了。
    太史阑抓起那件披风,揉巴揉巴,一扔。
    那群傻住的挑衅者眼睛睁大一圈。
    那池边戏鱼的人终于回过头来。
    众人眼瞳都缩了缩,随即再睁了睁。
    满眼都是被丽色炫目的昏眩。
    眼前的人肌肤如雪,微尖的下巴细致玲珑,唇色轻红纯正,脸上的颜色鲜明清丽得让人难忘,让人想起那些轻、薄、亮、滑润之类的美好而易碎的词儿,但如果视线往上一扫,触及他的眸子,瞬间便觉得,仿佛看进了另一个人的魂灵里。
    那双眼睛,大而沉黑,却不是纯粹的黑色,透着点碎金的光芒,依稀还有点别的颜色,却辨不清,那些无法辨别却又真实存在的色彩,都凝化在那双沉沉的眸子里,便显得光芒绮丽,像把漫天日光星光月光都揉碎了掰开了,统统毫不吝惜地装饰了他,人们在那样的眸子面前失神,看见深邃,看见黑暗,看见永不见底的骄傲、冷漠,和神秘。
    这个少年,看脸的下半截,人们会以为他是哪个著名小倌馆的头牌,只有惊人的美貌;再看脸的上半截,立即会觉得前头的感觉都是荒唐,眼前的明明是最清贵,最骄傲的王子,下巴微抬,每个姿态都是尊荣。
    水亭稍稍安静了一刻,为这样的容光。
    不过这安静很快被不懂风情太史阑打断——她只是瞟了那人一眼,然后把景泰蓝往那位置上一墩,小子立即抓起桌上的水果就啃。
    旁若无人的母子,也让四周静了静,随即那群人愤怒的声音便响起。
    “哪里来的野女人!敢抢占世子的座位!”
    “董大人,你们南齐怎么会有这样无礼伧俗的人?天啊,真是不可想象!”
    “她是女人吗?”有人退后一步,怪模怪样托着下巴端详太史阑,啧啧称奇,“看着面貌是女人,行径却比男子还粗鲁,南齐真是世风日下,连这样的人也能进入董大人的宴会!”
    太史阑原先是短发,来南齐后长长了,但一直没有空打理,就束了起来,她一向不喜欢复杂的打扮,所以只用黑色绸带简单束几圈,倒分不出绸带和头发哪样更黑。她一般也是男装居多,偶尔女装也是女骑装,一切从简单方便出发。
    至于她的面容,近期倒显得比原先轮廓要柔和些,中性气质里女性的感觉更鲜明了些,太史阑自己不太满意,觉得想必是和容楚那个娘娘腔混得太多的缘故。
    这样的面容气质,衬上她高挑的个子,和历经血火的沉着冷静气质,更添几分独特魅力,虽然人们对她的欣赏感受见仁见智,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子,因其特别而拥有吸引人的力量,因此都有些愤愤不平,觉得那批人是睁眼说瞎话了。
    太史阑就好像没听见——不懂欣赏她的人都是猪,她不和猪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僵,挑衅的人得不到回应,那感受更加尴尬,一个个脸色开始发青,董旷见势不好,急忙招呼众人入座,因为气氛不对,众人也记不得厮打座位了,都赶紧按照自己的级别身份入座,生怕坐慢了,这边架就打起来了。
    众人都入座了,只有那个最后转身,座位被太史阑占了的青莲色长袍男子,凝立不动,一双华光异彩的眸子,盯住了太史阑。
    “司空世子,请这边坐。”董旷亲热地招呼他。
    这少年却伫立不动,只冷冷盯着太史阑,冷冷道:“你,起来。”
    太史阑忽然一抬头。
    她听出了这声音。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7:56
     第十一章 那好吧我娶!
     更新时间:2013-8-7 8:21:25 本章字数:14104

    那少年看她没动作,眉头微微一敛,并无怒色,却显得更加清冷孤傲,缓缓道:“起来——不要让我说第三遍。爱覔璩淽”
    他话音一落,四面那些挑衅的男子,都按住了腰间的剑。
    董旷也站了起来,一边皱眉准备过来调解一边心中叹气——这个太史阑传说就是个祸精,果然一点不假。好好一顿饭,也能吃出火气来。
    太史阑抬头看看那少年,忽然站起,一言不发将景泰蓝抱起来,坐到了另一边。
    她竟然让步,令急忙忙赶来准备劝架的总督府众官员都十分诧异——传言里太史阑冷峻倔强,从不让步,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太史阑没有表情。她从来不是好勇斗狠的人,她只是怕麻烦而已。
    因为她已经认出这人是谁,而这人还没认出她,她的预感告诉她,如果他认出了她,只怕会有点麻烦。
    男人这种麻烦,还是少惹的好。
    她一让开,众人都长嘘一口气,庆幸今儿的事情总算不用尴尬收场,董旷急忙招呼,“司空世子,诸位公子,请——请——”
    “请董大人稍待。”那位司空世子淡淡一拂袖,轰隆一声,将刚才景泰蓝坐过的凳子,推到了旁边的花池里。
    凳子入水砰嗵一声,水花一溅,众人的眉毛也跳了跳。
    糟了。
    早听说过这位东堂世子尊贵骄傲,果然非一般的尊贵骄傲,只是这样的行为,岂不是让人下不来台?
    景泰蓝的小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掀我凳子?
    掀我坐过的凳子?
    搞错没?
    上次我拿自己的小板凳让一个老头坐,老头跪下来流泪吻我的脚啊亲!
    景泰蓝小眼神阴恻恻地,开始考虑如何在将来让这个不知好歹小白脸跪下来流泪舔他的脚丫子……
    司空世子手一伸,他身边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立即递上自己的披风,给他铺在地下,司空世子对众人冷淡地点点头,自顾自在那披风垫子上坐了。随即又对一边侍立的侍女道:“把她们触摸过的东西,都扔了。给我重新换上新的。”
    侍女怔在那里,众人吸气。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这是侮辱。
    问题是对方那一脸理所当然神情,似乎不觉得是侮辱,似乎这位尊贵的异国世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众人除了太史阑,都知道这些人的来历——东堂派出来参加一年一度“天授大比”的天机府中人,领头的就是这司空世子,全名司空昱,身份尊贵,其姨母是东堂皇后,父亲是东堂长庆郡王,他本身虽然是庶出,但听说很得东堂皇帝宠爱,隐约还有些断袖分桃之类的传闻,也不知真假,不过这人年纪轻轻,能带领东堂诸人远赴南齐参加大比,便已经证明足堪大任,这人虽然脾性高傲,但也算文武双全,听说自有其神奇之处,南齐朝廷并不敢小觑。
    听说这人本身就是个神秘的“天授者”,是要参加最后一场的“天授之比”的,现在在西凌行省,是等待和西凌行省各光武分营选拔出来的优胜者比试。
    分属两国,又是一直互争高下的两国,说话自然不会太客气,何况这几年两国大比,一直是东堂胜,东堂人的骄傲,更是写在脑门上。
    南齐人早已气不忿,有心要教训这群傲气的小子,骄傲已经很讨厌,在别人地盘上骄傲更是找打,偏偏总理外交事务的康王殿下,一心要展示大国泱泱风范,再三严令必须对东堂来使礼敬,不可有任何冲撞,这才导致如今这一边倒受气局面。
    太史阑本来已经准备开吃,听到那声凳子入水声,手停了停。
    随即她抬起头,瞄了一眼那司空昱。
    司空昱却一眼都没看她——他从一开始,就没正眼看过太史阑。
    侍女畏缩着不敢动弹,司空昱瞥她一眼,嘴角一撇,笑了。
    他笑起来,瞬间让人想到“艳光四射”这个词,只是现在谁也没心情欣赏。
    “南齐号称礼仪之邦。”他淡淡道,“原来是这样待客的……”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打断了他的蔑视。
    太史阑的手。
    她一把拎住了司空昱的衣领。
    然后面无表情地对身后的花寻欢道,“麻烦花教官,帮我把他给扔出去。”
    “好!”花寻欢的动作比她的答应更快,一团火似地卷过来,一手抓住司空昱的衣领,轻轻巧巧一甩。
    太史阑顺手还配了个“手挥目送”的动作……
    “呼”一声,猝不及防的司空昱,被花寻欢远远地扔了出去,落向荷池,他也是好武功,半空中双手一张,身子一个倒翻,青莲色长袍唰地一卷,脚尖落在一张翻卷的莲叶上,借那点支撑,身子一个倒仰,已经倒射向水亭。
    在他倒射回来那一刻。
    太史阑忽然一脚跨在亭边栏杆上,手肘撑在膝盖上,面对着他,张开手掌。
    她掌心里,大鹏鸟金光一闪。
    “我触摸过的东西,都得扔了。”她面无表情地道,“我还摸过你。”
    ……
    她身后听见这句话的人如被雷劈。
    面对她,一眼看见她掌心大鹏鸟,又终于看清楚她脸的司空昱,则是被一万道雷劈中——
    “噗通。”
    他的脚尖本来已经快要够着栏杆,忽然真气一泄,身子一软,掉进了荷池,正砸在那载沉载浮的板凳上。
    太史阑手掌一翻,把那只鸟收起,刚才那一瞬间,她很想把那只鸟给扔回去,这东西总让她有种诡异的感觉,但心里又觉得,扔出去,只怕后果更麻烦。
    “哗啦”一声,司空昱从水里湿淋淋的冒头,扒着池边,直直地盯着她。
    不可否认,湿身失神的司空昱依旧漂亮,甚至漂亮得像个灾祸,宽大的青莲色长袍贴在身上,属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修长挺拔的身体曲线十分迷人,配上他忽然茫然的神情,足可为妖姬诱惑。可惜太史阑瞧着他就像瞧着一场真的灾祸。
    他一落水,东堂众人都已经冲了过来,当先那浓眉大眼的少年怒喝一声,“你这贱人!”呛地一声拔出寒光熠熠的长剑。
    “嚓。”闻声而来的花寻欢等人,齐齐拔出武器,怒目相向。
    呛啷之声连响,一瞬间东堂剑出,南齐刀亮,杀气凛凛,剑拔弩张。
    一场混战就要拉开帷幕。
    “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出自两人之口,分别是董旷,和司空昱。
    众人都一怔,董旷命令住手很正常,怎么司空昱忽然也这么息事宁人了?
    连东堂的人都愣住了。
    司空昱身影一闪,从荷池中跃出,湿淋淋站到太史阑面前。
    花寻欢立即刀指他眉心,被他毫不在意拨开。
    他一拨刀,花寻欢脸色就变了——这人武功相当了得,刚才之所以会被她扔出去,完全是因为被太史阑吸引了注意力,猝不及防。
    司空昱只盯着太史阑。
    “你是谁?”他问。
    太史阑淡淡看他一眼,“太史阑。”
    东堂那批人都将讶异的目光转过来,今晚赴宴,他们只知道是为本地官场新贵接风,却不知道给谁接风,本身他们是异国人,南齐也不需要向他们事先交代。但太史阑的名字,他们却都知道,没办法,现在只要在南齐西北境的人,就不可能没听过太史阑的名字。
    “太史阑。”司空昱眼神一闪,“是你!”
    他一抬头,看住了太史阑。
    眼前的女子,神情淡漠,无悲无喜的模样,唇薄紧抿,眼神静而冷,整张脸的轮廓鲜明有致,第一眼看去,当真不符合东堂或者南齐的审美观,不那么白,不那么秀丽,不那么温软,然而如此夺目,让人忍不住要看第二眼,第三眼,看多了,忽然便觉得,原来世上也有这样一种,特别的美。
    这个传言里威武雄壮、腰阔三尺的传奇女子,原来长这样?
    就是这双不算宽,甚至很明显都没握过刀剑的手,撑起了即将覆灭的一个城?
    太史阑从来不说废话,报了名字便走,到现在还没开席,要饿死她吗?
    一只手再次把她拦住。
    是司空昱的手。
    “世子,不能饶了这女人!”
    “你敢对世子出手,还想走?”
    “我们要去问问你们礼部,问问南齐皇帝皇太后,南齐官员随意殴打他国来使,难道不怕影响两国邦交吗?”
    景泰蓝挺了挺小肚子,心想俺会回答你扔得好扔得好,怎么没扔到茅厕里?
    “世子,我们要把她——”
    “太史阑。”乱糟糟的人声里,司空昱的声音隐约带点不甘,却依旧清晰,“原来是你,那么好吧——我娶!”
    ……
    空气像被忽然抽干了。
    以至于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像河岸上搁浅的一条条濒死的鱼。
    不能怪他们,实在是剧情太跌宕了。
    一刻钟前还极尽侮辱,杀气腾腾,一刻钟后忽然表示要娶——这位司空世子不会被摔傻了?
    瞧那眼神也不像呀。
    司空昱没傻,一群东堂少爷倒傻了,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半天才合上自己下巴,下颌发出“咯”一声响。
    “世子……”他结结巴巴地道,“您……她……这……”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依旧是那个骄傲的神情,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忽然缓缓抚过腰间。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的青莲色宽袍是外袍,里面还有一件白色紧身长袍,长袍束着藤编腰带,腰带金丝镂织,十分别致华贵。
    南齐人都只觉得别致,忍不住多看两眼,东堂人先是不明所以,再仔细看看腰带,脸色不禁都变了。
    “世子,难道……”那浓眉大眼少年更结巴了。
    “不会吧……这……”那白皙少年表情惊恐,看看太史阑,再看看司空昱,露出五雷轰顶神情。
    “不可能呀这,你们一定猜错了……这腰带……这不是还好好的吗……”精悍微黑的男子满脸不可置信。
    其余东堂人已经直接不会说话了……
    南齐人则是一头雾水,被他们这哑谜打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就是一条腰带吗,怎么一个个如丧考妣模样?再说腰带和求娶有什么关系?
    一堆人大眼瞪小眼,司空昱只盯着太史阑。
    太史阑却转头对忙着啃梨子的景泰蓝道,“梨子少吃几个,太凉。”
    司空昱想不出一个女人听见一个男子的求婚,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反应?
    她没听见吗?
    “你听着。”他忍耐而又觉得无限牺牲地道,“我要——”
    “别侮辱这个字。”太史阑道。
    “你……”
    太史阑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蜷在掌心里,拉起他的手,拍在他掌心,“收好,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想必和这玩意有关,现在还给你。另外,司空世子,不管世上存在什么规矩,所有的规矩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没有活人给死规矩束缚住的道理,你愿意被绑是你的事,我不奉陪,再见,不必再见。”
    她转身牵起景泰蓝,对董旷道:“总督大人,我看今晚这顿饭吃也吃不安生,算了,不过有什么我没吃过的好菜,麻烦送一份给我。”
    众人绝倒,董旷苦笑——请客请成求婚宴,他也是第一次遇见。
    太史阑大步向外走,景泰蓝挪动小短腿跟在她身边,“麻麻,麻麻,刚才那个娘娘腔是在向你求亲吗?”
    太史阑想这小子是不是遇见所有比他美的都骂娘娘腔?司空昱艳丽骄傲,哪里娘娘腔了?
    “这不叫求亲,这叫自我糟践。”她道。“感情和婚姻,是什么东西?永远不拿出来的是傻帽,随随便便拿出来的是傻逼。”
    “可是麻麻,”景泰蓝咬着手指头,“公公说他第二次见你,你就成了他未婚妻。”
    “容楚那是眼光好。”
    “麻麻……”景泰蓝小小声地道,“我可不可以说你无耻……”
    “不可以。”
    “……”
    对话声远去。
    司空昱立在原地,紧握掌心,掌心里凉凉热热,是那只金色大鹏鸟雕刻。
    他望着太史阑背影,眼神里闪动莫名的情绪。
    ==太史阑根本没把这个所谓的“求婚”插曲放在心上,“定情信物”她都还了,谁还敢叫她负责,就她看来司空昱也一点不想要她负责,瞧他那活像要被她强奸的嘴脸。
    就他那德行,躺下来四仰八叉求她强,她还嫌骨头太硬。
    她已经一心扑入了工作中。
    昭阳城是西凌首府,所以也是西凌行省总督府所在地,总督府节制昭阳府,昭阳府本身掌管昭阳城以及下属七县所有民政,从建制上来说,昭阳同知和北严同知同属于府同知级别,但前者品级更高,太史阑因祸得福,一步登天,从北严同知到昭阳同知,再加上代理府尹,都快混成从三品了。
    不过这个“代”字能不能去掉,倒也是未知数,太史阑不在乎这个,却抓紧时间要求上班——她必须趁这个“代”字还在手上时,把一些存在心里的事儿给解决掉。
    董旷拗不过她的意思,当即随她去了,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新官上任。
    她就任昭阳同知,一路上属下城县供奉丰厚,当即便在城内租了一座宅子,离官衙不远。
    花寻欢带着史小翠沈梅花等人先一步回了二五营,地方行省光武营选拔在即,二五营学生要备战,现在上头消息传下来,说兵部已经拟定即将裁撤的光武营名单,二五营光荣地排在第一位,所以花寻欢等人回去时,都免不了忧心忡忡。
    太史阑没有立即回二五营,反正她一直还没学武功,回去也谈不上修炼,她学的东西,自己练习便成,花寻欢走的时候,替她查了查骨骼经脉,欣喜地说她的骨骼经脉已经有了好转,她耳朵上那枚“圣甲”的效果非同凡响,而且先戴一枚也是正确的,使太史阑避免了过猛的药力的伤害。花寻欢说过不了多久,也许就可以开始修炼内功了。
    太史阑自己闲来无事,在练习“复原”“毁灭”“预知”时,翻到曹老头那天雷滚滚的“摄魄”,忽然也觉得有意思,偶尔也练习一下。
    修炼了之后才知道,“摄魄”这种武学,其实也属于精神范畴,适合天生内媚的女子修炼,如果没那份内媚,硬要修炼很可能也会走火入魔,这就是当初容楚要太史阑别练的原因,但太史阑却又天生特殊——她心志过于坚毅,纯粹简单,不受干扰,所以属于“摄魄”的副作用,在她身上没能爆发,唯一的变化是她的眼神现在显得更加深邃,幽沉若不见底,却少了以往的过于犀利冷峻,多了一分温软和沉静,这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微微圆润了些,往昔过于锋利的气质被稍稍打磨,这点变化,别人依稀觉得,她自己却是不知道的。
    杨成走的时候,也给她留下了自己的家族信物,表示虽然他还没有接家主之位,但目前他能使用的所有资源,调派的所有人手,她都可以凭借这样的信物来驱使。太史阑收了,却没打算用——任何事情如果凭借外力才能解决,那还要她太史阑干嘛?
    一大早,绿呢大轿停在昭阳府衙门前,一大堆官儿等在门口迎接,南齐官制,府一级的属员有同知、治中、判官、推官、经历、知事,照磨、译史(翻译官)、司狱、以及各行政部门:织染局、杂造局、府仓、药局、税务大使、副使,管户籍的录事司录事、典史,大大小小数十人,都恭敬地在等候他们的女上司。
    太史阑从轿中下来时,所有人都眼睛一亮,不由自主赞一声,好俊!
    宜男宜女的俊俏,利落到让人看着舒服。
    太史阑的眼睛,却盯住了府衙隔壁,那里也是一座堂皇大院,一看就是官家公署,琉璃瓦水磨砖,明晃晃的十分气派轩敞,一群人正闹哄哄地要将一块匾额往上挂,还有一些人已经准备好了鞭炮即将点燃,一位官袍人,背对着她,负手立在门前观看,这人身姿窈窕,身边两个男装侍女在打伞。
    景泰蓝忽然悠悠叹了口气。
    “这么小学什么大人叹气。”太史阑道。
    “昨儿麻麻教我的一句诗。”景泰蓝忧桑地道,“蓝蓝忽然懂了。”
    “嗯?”
    “知己遍寻不得见,变态常常能相逢。”
    “我教你的还有错?”太史阑抱起景泰蓝,那伞下人转过头来,笑盈盈和她打招呼,“太史大人,早。”
    太史阑注视着乔雨润那张不美的脸上弧度正好的笑容,嘴角一扯,“早。”
    “太史大人是不是很意外?”乔雨润微笑,“西局的昭阳城新公署,正好建在昭阳城府衙隔壁呢?”
    “不意外。”太史阑漠然道,“傻叉总是喜欢各种找虐的。”
    乔雨润脸上的笑容,停了那么十分之一秒,随即莞尔,“太史大人,从此以后昭阳西局分局就要仰仗你照顾了。”
    不等太史阑回答,她紧接着又道:“朝中稍后会有旨意给太史大人,新建昭阳西局分局,不受昭阳府管辖,和昭阳府同级建制,有临急调兵之权,有查勘地方官员之权,有侦缉昭阳城所有可疑人员之权,有优先使用昭阳府一切应急资源之权,昭阳府应无条件应承西局一切公务要求。”
    她说完,唇角翘起,笑盈盈看太史阑反应。
    昭阳府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哪里是平级?这明明是来了一尊佛爷!
    这尊神享有几乎所有权力,蹲在整个府衙头上,动不得,打不得,骂不得,还得好好供奉一切优先,而它,想动你打你骂你,轻松得像吃糖。
    有这么一个处处掣肘的特务机构蹲在隔壁,以后大家连放屁都得夹着,万一一不小心熏着那批阴沉的怪人,被按上个“散布污染气体,影响环境,造成公害,后果恶劣”的罪名,拖去正法怎么办?
    官员们疼痛不胜地吸气,都望着太史阑。
    官场消息灵通,他们都风闻这两位南齐女新贵,关系恶劣如斗鸡,如今事实证明,这已经开始斗上了,就是不知道他们这位号称作风强硬的新上司,准备用什么办法来应付这样的劣势?
    太史阑只瞟了乔雨润一眼。
    “就这点要求?”她道。
    乔雨润怔了怔,没想到她这个反应——不过太史阑的反应,很少有人能想到。
    “我等只是昭阳府同级,一心要和府衙打好关系,不敢多和昭阳府提要求。”她盈盈笑道,“只要太史大人能够完全做到,大家自然相安无事。”
    “当然。”太史阑一点头,转身就走。
    众人都愣住,连乔雨润都浑身不得劲——一拳打在了空处,回力能让气血翻涌。
    她还没跟得上太史阑思路,正想着如何挑衅的时候,忽然有人抢了先。
    “你这女人,昨天那么凶蛮霸道,现在倒一点火气都没。”那人冷冷道,“原来都是假的。”
    太史阑和乔雨润同时转身。
    一丈远处,站着一群衣冠楚楚的少年,当先一人青莲色衣袍,面容清丽,眸光深沉绮丽而冷淡,正负手沉沉将太史阑望着。
    乔雨润的眼神也有一瞬惊艳,她最近不在京城,巡察天下,还真没见过司空昱,不过她立即转头问了问手下驻扎在昭阳城的西局探子,得到答案后,她的眼神微微变幻,神情复杂。
    司空昱却看也没看她一眼。
    “南齐女子怎么都这样。”他微微皱眉,神情清冷,“要么凶蛮霸道,要么矫揉造作,和我印象中温柔和婉南方女子,真是相差甚远。”
    乔雨润的脸,瞬间发青了。
    她就没见过说话这么直接的贵族男子!
    景泰蓝在太史阑怀里扑哧一笑,太史阑瞟了司空昱一眼——本来她对这人印象极其恶劣,如今却觉得,倒也是个直率到有点可爱的人。
    “南齐女子就这样。”太史阑不理这一群混账向里走,“请到大街上一一验证。”
    身后脚步踢踏,不即不离,一件青莲色长袍在她视野里扫来扫去。
    “你跟着干嘛?”
    “了解南齐女子。”
    “南齐女子不止我一个,出门,左拐,西局有矫揉造作代表;右拐,说不定还有温柔和婉你要的那种,不送,谢谢。”
    “我现在比较想了解凶蛮霸道的那一种。”
    “嗯,好。”太史阑跨进二门,对身后苏亚一摆头。
    苏亚迅速跨过门槛,抬腿,后踢。
    “砰”一声二门被狠狠关闭,灰尘四溅。
    “你这回看到了。”太史阑在门那边道,“不用谢,请回。”
    门外没动静,一群官儿在那里乱糟糟地低笑。
    太史阑也不理睬,继续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司空昱那么骄傲的人,吃了闭门羹,肯定扭头就走的。
    她走不出几步,墙头上“呼”一声,青莲色衣袍角,又在她眼角飘啊飘。
    “官衙重地,外人免进。”苏亚拦住那个阴魂不散的美人。
    “又一个可怕的南齐女人。”不用看司空昱的脸,就可以想象出他皱紧的眉头,眼神里充满不解和蔑视,“你们不懂好好说话吗?温软,和气,娇怯,语气尾音要拖长……”
    “看见那边那道墙没有?”太史阑手一指。
    司空昱瞧了瞧,“怎么?”
    “出墙,往南,走三里。”太史阑道,“昭阳花街,充满温软、和气、娇怯,语气尾音足可以拖长到东堂的南齐美女。”
    随即她一招手,“雷元于定苏亚!”
    跟了她几天的新护卫们,已经逐渐了解这位新主子的脾气,二话不说奔上来,一个按手一个按腿一个推背,一二三,起!
    司空昱又腾云驾雾出去了。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花街美人踩……”景泰蓝眉开眼笑地唱。
    “呼”一声,他又回来了。
    青莲色衣袍在太史阑头顶上飞啊飞,久久不降落。
    太史阑也不再试图扔人了,她最大的本领是漠视。
    男人有时候很贱的,你越抗拒,他越来劲,你摊倒任君采撷,他保不准还嫌你没情趣,是块僵僵的死木头,不懂得一推二迎三娇笑,取次花丛频回顾的婉转。
    当然,这一条基本对位高权重的人有用,千万不能试验到屌丝身上,屌丝们没那么曲径通幽迂回婉转,他们生怕迟了吃不着。
    太史阑于是便将司空昱当蚂蚁看了。
    她进了自己公署,桌面上干干净净,看样子她的新属下都很体贴她,没打算用什么要紧事务来烦劳她,太史阑也无心那些平常公务——那都要她操心,养这么多公务员干嘛?
    她唤来在房外等候的经历。
    经历是官职名,相当于今天的文书主任和收发。
    “三件事。”她道。
    原本有点散漫的经历,还等着主官的见面寒暄,例行训话,事务关心,以及见面会后的宴席,哪见过这么直奔主题的,吓得一个激灵站好,急忙躬身,“您吩咐。”
    “通城龙莽岭盗匪灭门盐商一案,卷宗。”
    “北严府诸官员档案经历。”
    “寻一个文字最好的师爷,给我写一本奏折。”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皱眉道:“你真是没体谅之心,哪有坐下来就分派事的道理。”
    太史阑不理他,看着经历,果然经历露出难色,犹豫地道,“大人,最后一条好办,可是通城属于北严,昭阳城无权直接调通城案卷,同样,也无权调北严府官员案档……”
    “做一个合格属下,不是告诉上司某件事如何难办办不到。”太史阑淡淡道,“而是告诉上司,该用什么办法,能够尽量办到某件事。”
    司空昱又皱眉,叹气,“你说话怎么这么讨厌……”
    经历满头冷汗滚滚而下,急忙道,“直接调是不行的,或者可以通过总督府,以案犯或苦主在昭阳城为由,申请异地查案;如果苦主直接在昭阳城递状,那就更好办了。”
    苏亚的眼睛亮了亮——通城盐商满门被灭案件的苦主陈暮,现在就在太史阑院子里住着呢。
    “至于调北严府官员的案档。”经历一边抹汗一边琢磨,“全部调是不可能的,如果只涉及一两人,或者可以以考察升迁为由,向北严府协商调档。”
    太史阑点点头,经历如蒙大赦,抹汗的袖子都湿了。
    “跟着你的人会很惨。”司空昱又在皱眉,下评论。
    “你知道了?”太史阑瞟他一眼,“所以,走好,不送。”
    “我想走的时候自然会走。”司空昱也不理她,“今天我不走,我要在这里,好好看清楚你这个人,一个女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中午我就在官署吃饭。”太史阑吩咐府内负责杂事的侍从,“注意做些孩子吃的细软食物,还有,不要准备他的。”
    司空昱的脸色似乎有点青,随即淡淡道,“你们南齐官署的饭食,我还真的不敢吃。”
    “把这一旬的重要公务公文拿来给我。”太史阑去看公文了,根本不和司空昱斗嘴——她只和在意的人斗嘴,比如容楚。
    司空昱也不说话,虽然一脸鄙视她的冷漠,一直沉着脸,却也不走,时不时换个位置坐坐,似乎要多角度全方位地将她看个明白。
    太史阑就好像他是团空气,专心看她的公文,第一封公文就让她眼神一缩。
    《迎康王殿下王驾诸事记》
    打开来看看,是说近期康王要到西凌行省巡视,一来看看地方西局的组建事宜,二来了解西凌民情,顺带也有考察西凌官场政绩的意思,康王权势滔天,西凌上下都因此极为紧张,总督府发文要求各地官府务必好好准备,隆重接待,不能出一点岔子,并对康王王驾降临期间的大小事务都做了安排,太史阑现在看到的这份公文,已经是第三份相关要求文件。
    太史阑对康王可没什么好感,西局的大头目,太后的亲信,而且当初北严府明明渎职最后却无罚有功,就是康王代奏请的功,这人的屁股到底坐在哪里,瞎子都看得见。
    文书里要求,康王驾临期间,各级官府要严控治安,加强维稳,杜绝一切影响官府形象的群体性事件,不允许任何大案要案发生,也不允许准下任何大案要案的状子,总之,康王在的时候,西凌必须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太史阑看完,面无表情将文书随手一搁,去看别的,古文费劲,她却不肯一字字琢磨,叫了个师爷来,叫他提取出文书的关键词,把那些长篇大论的诉状啊颂辞啊上级行文下级请示啊都用一两句话概括,师爷一开始不习惯,动作慢,她也不催,等到处理过几封,慢慢地也就上手了,太史阑自己还学了不少南齐行文的规矩。
    司空昱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听着太史阑以一种神一般的速度处理她还不太熟悉的公务,金光碎揉的眼睛里,有种奇异的神情。
    他听她处理一起富翁强占韶龄少女案,师爷再三暗示,此富翁家财万贯,并与京中要人有不凡交情。司空昱听着,忍不住道:“如此背景,宜从长计议……”
    “强占民女,事实确凿,枷号三日,家产一半充公。”太史阑瞟都没瞟他一眼。
    下面一起也是案子,还是和富翁有关,是一起寡妇再嫁案,寡妇家贫,只有一子,寡妇节衣缩食含辛茹苦,供儿子求了功名,年纪轻轻中了举人,现今寡妇多年操劳,身体有病,有邻居有个富翁,多年鳏夫,自愿照顾寡妇一家,邻里议论纷纷,寡妇便想干脆再嫁,这回儿子不依,认为老娘伤风败俗,丢了举人的面子,一纸诉状告上衙门,要求将那个破坏举人老娘贞洁的邻居欧吉桑发配充军,抄没家产以正风气。
    司空昱听着,觉得就刚才那个案子来看,这女人一定出身贫苦,以至于苦大仇深,心中充满对权贵阶层的原始憎恨,有种劫富济贫的潜在想法,一定会狠狠治这个偷人老母的富翁邻居。
    于是插嘴,“这事要在我们那,女子首先要沉河……”
    太史阑打断了他的话。
    “十六新寡,四十再嫁,其间多年,谁人持家?”她冷冷道,“两岁幼子,如今举人,求取功名,谁人劳苦?孤儿寡母,无所依靠,上京求学,费用谁出?”
    司空昱和师爷都怔了怔。
    “这个做儿子的,很清楚自己是怎么能活到如今,并有飞黄腾达这一日的。”太史阑淡淡道,“他现在觉得是耻辱了,想要把这耻辱用最决绝的方式,一笔抹杀。不过,当初他吃人家的,用人家的,拿人家给的盘缠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耻辱?这种忘恩负义,生性凉薄之人,走上官场,是造福一方还是为祸一地,还用问?”她操起笔,毫不犹豫大笔一挥,“革去功名,永不录用,并请他带头以正风气,不受嗟来之食,将以往人家资助他的银两,都全数奉还。”
    司空昱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可是回头想想,还真是这样,很明显这寡妇母子一直受这富邻资助,并且寡妇和富翁私下有情,只是儿子学业未成,寡妇不愿开口,如今儿子自立,寡妇便想遂了多年心愿结成连理,不曾想被白眼狼儿子反咬一口。
    他倒不惊讶这样的事情,人心卑劣,世情浮薄,比比皆是,他只是忽然对太史阑的洞察人心,不偏不倚,有了些微的惊奇。
    这女人看起来那么锋利决然,很像一个偏激的人,未曾想她有这样的公正宽广,和清醒。
    师爷下去传递文书了,景泰蓝爬上太史阑膝头,呵呵笑着抱住她腰撒娇。
    太史阑顺势捏着他的苹果脸道:“刚才两起案子听懂没?”
    “一点点……一点点……”景泰蓝伸出两根肥指头,示意没全懂。
    “为上位者,心底无私。”太史阑拍着他的大脑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一切身份、地位、贫富、喜恶,都不应作为衡量他人行为的标准。以天下为秤,民心为衡,轻重自知。”
    小子似懂非懂点头,司空昱忽然扑哧一笑。
    瞧这女人一本正经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国师或太傅。
    “一个女人,这么严肃正经,真叫人不喜。”他敛了笑容,再次下评价。
    “夏天到了,”太史阑对苏亚道,“苍蝇总是嗡嗡嗡。”
    “杀之!”苏亚杀气腾腾答。
    ……
    ……
    不管太史阑如何漠视,或者讥讽,这位骄傲的司空世子,好像忽然来了兴趣,就是赖着不走,虽然他不时皱眉,不时批评,不时讥讽“你们南齐女人啊……”,但无论怎样不满,他的屁股就好像长在了椅子上,硬是不肯挪窝。
    太史阑觉得,或许这位从小被众星捧月惯了,冷板凳坐得便别有滋味。不必太当回事,坐上一阵子自然会滚。
    不过她也没能安生多久。
    没一会儿,有人来报,“西局那边今日开衙,贺客太多,求借府衙的凳子。”
    太史阑准了,随即她便看见西局的侍从们笑眯眯地搬走了所有的凳子,连带她公署里的条凳,如果不是司空昱冷下了脸,估计司空昱等下便得站着听她办公。
    现在整座府衙,凳子只剩下她公署里三张……
    又过了一会儿,西局在放鞭炮,鞭炮不在大门前放,用竹竿挑了在院子里放,在院子里放也罢了,特意选了个紧邻她公署的院子,选了紧邻公署的院子也罢了,竹竿还挑得太高,烟花纸屑乱炸纷飞,撞得她的窗纸劈啪作响,好几处窗纸都裂了。
    再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西局乔指挥使称事务繁忙,刚刚抓获一批要紧的江洋大盗,局里人手不足,请太史大人拨人帮忙。”
    太史阑随便一点头,然后……然后自推官以下,所有人都被乔雨润给叫过去了,进去了席开三桌,喝酒吃肉玩花胡牌,嬉笑之声老远都听得见,府衙里空荡荡的没人,办事的人全都跑了。
    这下连司空昱都坐不住了。
    “你这女人怎么回事?”他冷冷道,“你不是性子很烈的吗?这么欺负到头上,你也忍得?”
    太史阑奇怪地看他一眼——关他毛事?
    她探头看看外面,整个院子空无一人,府门大开四敞,有来往的各处府县的下属官员,正对着里头探头探脑。
    “召集我的护卫。”
    护卫很快召集齐,太史阑现在有自己的护卫十二人,是上次邰世涛帮她挑选的,等她做官再久一点,她的护卫会更多。
    太史阑点点头,又命苏亚去向司库寻点炸药来,苏亚眼都不眨地去了,司空昱的脸色变了。
    过了一会儿苏亚来了,抓了一个不大的黄色盒子,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道:“司库说没有总督手谕谁都不能领火药制品,我亮起了一个火折子走向库房他就立即给我了。”
    “干得好。”太史阑赞赏。
    司空昱美丽的脸开始发青。
    “跟我走。”太史阑召集护卫,便开始向外走,身后青莲色袍影一闪,随即她的衣袖被扯住。
    “你干什么!”司空昱在她身后,语气微怒,“我虽然讨厌你激你,也没要你去和人家拼命,你这女人怎么这么愚蠢,动用火药炸伤同僚,这是何等大罪?”
    “这是南齐,不是东堂,喊你一声世子是礼貌,不理你才是正道。”太史阑拨开他的手,“别皱了我的衣料。”
    她举步就走,身后司空昱劈手一夺,再次抓住了她的肩膀,随即冷然道:“我以你未来夫君的身份,不允许你干傻事——”他伸手去捏太史阑下巴,傲然道,“看着我的眼睛——”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8:36
     第十二章 看着我的眼睛
     更新时间:2013-8-8 8:23:03 本章字数:12677

    “看着我的眼睛——”
    太史阑听见这句话,忽然想笑。爱覔璩淽
    跟个神棍似的,貌似小说桥段里常用这么一句,然后便天雷地火了,然后便翻翻滚滚了,至于主角,男女不限。
    “看着你的肚子。”她答。
    司空昱一怔,下意识一垂眼,就看见一道银白色的刺尖,轻轻刺入他的腹部。
    太史阑根本不看他的眼睛,一刺便拔,伸手一推,把他推回椅子上坐好,抽身便走。
    人太美,嘴太吵,刺一刺,精神好。
    她带着护卫们到了院子里,西局择地而建,故意离昭阳府很近,因为占地面积不小,第三进还有一个院子相连,就是刚才爆竹炸到太史阑这边的隔邻院子。
    太史阑看看那点炸药,也尽够了,吓唬人正好。
    那头院子西局的人正闹哄哄拉着昭阳府的人吃酒玩牌,昭阳府的人一开始还有所顾忌,怕太史阑发怒,但碍着西局的面子,又怕得罪这些阴人,只好入席,渐渐也玩上兴头,正在拍桌子打板凳闹得欢快的时候,忽然听见“轰隆”一声巨响。
    众人惊得一下子蹦起来,扑啦啦头上瞬间落了一层土,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辨不清人影,西局探子们慌乱地踩过桌子踩过凳子踩过昭阳府众官员们的脑袋,乱糟糟吼“有刺客!”“保护大人!”“谁!在哪里!出来!”
    没有人回答,灰雾里人影窜来窜去也看不出刺客,只隐约听见墙边有声响,砰砰乓乓的,似乎在拆墙。
    此时巨响吸引了附近的居民,两边都一堆人在探头探脑。
    院子里的灰尘渐渐散去,慌乱的众人这才看见不知何时,俩院相接的那面墙破了一个大洞,洞边,有十几个人,挥舞着狼牙棒铁棍等重型武器,正在砰砰乓乓的敲墙,这群人很明显都武功不凡,一面墙迅速在他们凶狠的动作下消失,西局探子们抓着武器目瞪口呆,看着那面墙的空白处慢慢延伸……延伸……拆出一片巨大的空场。
    烟尘散尽,墙也拆尽的时候,一道人影,不急不忙地从废墟中间走了过来。
    太史阑。
    “诸位好。”她面无表情打招呼,就好像没看见满院子的傻子。
    “太史阑,你干什么!你竟然持炸药轰炸西局!”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乔雨润,目光灼灼,语气里一小半愤怒倒有一大半兴奋。
    “轰炸西局?”太史阑诧然看她一眼,“我炸我的墙,关你什么事?”
    乔雨润一窒。
    老实说,这面墙,还真的是昭阳府的,西局后建,到这里正好和这面墙衔接,谁也不会多事再造一面墙去。
    “便是昭阳府的墙,你在紧邻西局所在擅自使用危险武器,一样是大罪!”
    “我在响应西局号召。”太史阑漠然道,“西局既然纡尊降贵,展现出和昭阳府亲如一家的态度,昭阳府怎么能不知好歹,不投桃报李?所以我立即下令,以最快速度拆除这面墙,以表示,昭阳府从今以后,不仅是板凳桌子,府中属员,哪怕是虫子老鼠,花花草草,都对西局随时坦然开放。”她对乔雨润点头,“西局不必感谢我。”
    乔雨润觉得自己鼻子一定在一瞬间歪了……
    中了“遗忘”迅速醒转,被那声爆炸惊动,也赶过来的司空昱,站在瞬间出现的废墟上,也傻了,美丽的脸上那种一直保持的冷淡高傲的神情,瞬间被腾腾的灰给抹了……
    西局的探子们脸也歪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
    搬石头砸到自己脚?
    人家这理由冠冕堂皇,无法辩驳,但是相比于国家公署的昭阳府,西局才是隐秘部门,昭阳府拆开围墙没什么影响,西局却不能和别的官署共一个院子。西局干的是最阴私,最黑暗,最见不得人的活儿,那些严刑逼供,私下审讯,还有西局特有的培训和建制,随着这墙一拆,岂不都是要暴露人前?
    这怎么行?
    “今晚我让人给西局的兄弟们送夜宵。”太史阑还是那个气死人不赔命的冷淡语气,“不必谢我。”
    完了她挥挥手要走,那一院子僵立的属下官员们都红着脸溜过来,想要从围墙这边走回去,太史阑一摆手,苏亚立即一拦。
    “昭阳府从属,堂皇光明,从哪里出,从哪里进。”太史阑道,“烦请各位从西局大门出去,顺便把用完的凳子扛回来,另外,也和外面那些围观群众解释下,不必惊慌,昭阳府拆墙和西局亲如一家,欢迎以后到昭阳府办事者,顺道参观西局院子的装饰。”
    说完她拍拍衣服上的灰,也不理那群脸色死灰的手下,悠悠然回去了。
    没多久属员们都回来了,从西局几进院子扛着板凳出去,再扛着板凳进昭阳府几进院子,绕了好大一截路,人人满脸是汗,通红的脸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累的。
    他们战战兢兢放下凳子,在太史阑的书房外站成一排等听训,太史阑却什么都没说,过一会儿让雷元出来传话,“大人已经令厨房准备酸梅汤,诸位大人等会不要忘记喝一碗解解暑热。”
    众人又羞又愧,都垂头乖乖办事去了,自此虽和西局一墙之隔,再也没人去串过门子。
    太史阑踱到门口,瞧一瞧西局挂上的匾额,“京西侦缉总局昭阳分局”十个字每个字都有斗大,金光灿灿,昭阳府黑底红字的匾额,无论气派还是大小,都远远不能比。
    西局全称就是“京西侦缉总局”,据说早先的西局总衙门在丽京西部,因此得名。
    路过众人对两处匾额指指点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官衙的匾额凌驾于昭阳府之上。
    太史阑不动声色,又慢慢踱了回去。
    回到书房,她处理了几件事,经历已经将她需要的通达文字的师爷找来,太史阑把他带进内室,一字字口述,让他写了《北严沂河坝溃坝真情》,将发现沂河坝空虚直至大坝断裂其间,北严府的一切行为,都详细说了清楚。
    关在门里一个下午,师爷出门时,两股战战,脸色苍白。
    见过疯子,没见过这样的疯子!
    刚刚才当个不大的官,就敢揭地方官府腐败,将和她平级的北严府上下人等,统统揭了个底儿掉!
    光把北严府掀了个底儿掉也罢了,她难道不懂,但凡这种巨大亏空,集体贪污,中饱的绝不仅仅是地方官员的私囊,保不准还有行省的份,再保不准,还有更高的上头!
    这一掀,难保不会是惊动天下死伤无数的巨案!
    师爷抖着腿,白着脸,准备回家就递辞呈,打包行李回老家种地去。
    跟着这样的女东主,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太史阑将他的惊恐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回头将折子仔细看了一遍,吹干墨迹,然后小心收起。
    她没那么鲁莽,贸然就将这事捅上去,当初张秋的态度,一开始就透着敌意,之后行为有恃无恐,明显身后有靠山,沂河坝溃坝后,就算北严府救灾及时,那么大的事,毁了良田千亩,怎么会毫无处罚还有嘉赏?这要背后没有足够有份量的贵人相护,她死都不信。
    何况这折子贸然递上,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只怕不仅扳不倒她想要扳倒的人,弄不好还要牵连容楚,毕竟是容楚当年主持建造这坝,去年也是他上书为修坝求来工程款。
    涉及到容楚,太史阑不能不慎重。
    她将折子先锁了起来,想等容楚回来再做决定,时机不成熟,做什么也是白用功。
    她从内室出来时,发现外间有个睡美人。
    司空昱竟然还没走,在她的外间短榻上睡着了。
    这人一闭上他那光艳沉沉的眼睛,看起来就分外柔弱无害,榻太短,他身子微微蜷缩着,看起来有点憋屈,脸上神情却有他平时没有的平和,呼吸轻细,神容静谧。
    看他的睡容,让人想起世间一切美好的词语。
    太史阑面无表情,用看一只猫或者一只鼠的眼光看他一眼,自己回到桌案前。
    她提笔,濡墨,写字。
    短榻上,司空昱睁开了眼睛。
    有武功的人,不会在他人榻上沉睡,刚才他也醒着。
    他知道自己安静下来时的杀伤力,在东堂,常有少女为他闭目那一霎不同风情惊艳,失控失态。
    可如今,他明明感觉到太史阑停下,看他,然后走开,毫不犹豫。
    他甚至感觉到太史阑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冷淡的,无情的,漠然的,像看一只猫或一只鼠,还不是她养的。
    这种感觉让他微微恼怒,再也无法安睡,霍然坐起身,一眼看见太史阑专心写字。
    她立在桌前,低头写字,背依旧是笔直的,黄昏淡淡的光影下,她侧过来的半边脸,轮廓清晰。
    她的侧面看不出一贯的冷淡神情,因此便能清楚地感觉到属于她五官的秀致和大气,很难想象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能融合于一个人的脸上,但此刻看起来却只觉得特殊的美。
    司空昱皱皱眉,对这个一闪而过的“美”字有点排斥,却不由自主轻轻起身。
    太史阑在专心写字,忽然感觉到身后淡淡气息。
    不同于容楚的芝兰青桂香气,也不同于李扶舟暖阳青荇一般的干净,这人的气息浓郁而又清凉,让人想起玉堂之中的翠尾竹,有竹的清雅枝节,却又染了人间富贵香。
    她不理,继续写自己的。
    身后那人却不肯安静,司空昱愕然的声音传来,“天哪!这么难看的字!南齐的女人,都不练字吗?我们东堂,仆妇的字都不会这么丑!”
    太史阑杀气腾腾挥出一撇。
    “这字哪里像女人写的,写这么大做什么。”司空昱肯定又在皱眉,“还有,你写的什么东西……”
    “雷元,拿出去,迅速裱好做个匾额来。”太史阑将字交给雷元。
    雷元捧着纸出去了,很快做好匾额送来,匾额做了两个,很大,靠在两边外墙上。
    “去挂到西局的墙上。”太史阑对司空昱一指。
    “你凭什么指使我?”司空昱下巴慢慢抬起。
    “占人家地方,喝人家茶水,坐人家椅子,睡人家短榻,却不付出任何劳动和感谢。”太史阑淡淡道,“我们南齐,从来没这种没品的男人。”
    司空昱抬起的下巴顿住,随即慢慢放平,他用一种危险的目光盯视着太史阑,那样光影绮丽的眼睛,威慑地看人时,很有杀伤力。
    太史阑泰然自若。
    阎王这样盯着她告诉她还有一刻钟要死她也不会有表情的。
    她会把人间刺在他身上试试。
    片刻沉默,然后司空昱一言不发地扛着两道巨大的匾额出去了。
    司空世子大抵心中有气,扛着两块匾额出门,左看看右看看,也觉得西局的金光灿烂大招牌很不顺眼,忽然冷笑一声,一跃上了西局门口旁边一棵老树。
    随即他一手抓起一块匾,对着西局两边门楼,遥遥一掷。
    “呼”一声,匾额从围观百姓头顶飞过,无声无息切入西局大门门楼两边,咔咔微响,陷入砖石之内三尺。
    “昭阳府恭贺西局建成之喜。”他朗声道,“特赠匾额一副。”
    百姓哗然惊叹——好惊人的臂力!看不出这么一个美貌男子,竟然有这样超绝的武功!
    都纷纷抬头看匾额上的字。
    上联:为百姓谋福利、争权益、保平安、送温暖。
    “不错啊。”有人道,“真有这样的衙门么?西局?没听过啊。”
    西局的探子们眯眼瞧着,眼神充满怀疑——太史阑也会歌功颂德?
    再一瞧下联:享一切侦缉权、审讯权、优先权、处决权。
    众人绝倒。
    “什么衙门,侦缉权还在昭阳府之上?”
    “有他们,还要昭阳府做什么?”
    “还享有优先权处决权?那不是无法无天了么?”
    有些稍有见识的书生在人群中摇头晃脑,“以上诸般权力,当属昭阳府所有,如今冒出个西局来凌驾于其上,这可不是好兆头,令出于一门方可约束,这岂不是要乱套了么?”
    “这什么西局,听起来倒像前朝的那个秘密衙门‘血狱’。”有人在交头接耳,“好像也是凌驾于各级部门之上,为皇家豢养,专门侦查朝廷乃至各地的官员以及百姓私密事,听说后来权力膨胀,狱卫为求功劳金钱,随意罗织罪名,栽赃陷害,搞得那是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也有人摸着下巴,惊叹:“这字谁写的?丑得人神共愤别具一格!”
    “都在这里看什么?散开!散开!”一群西局探子气急败坏地冲出来,再也顾不得所谓形象,急急驱散人群,有人跃上门楼,试图去拔那匾额,可惜门楼上那点窄窄地方,无处落足也就无法使力,西局的人轮番爬上去,也无法将匾额取出来。要想取就得拆门楼,但向来衙门风水有讲究,随意拆门楼这是大忌。
    眼看两个歪七扭八的匾额,树在西局正门上方,来往的人指指点点,昭阳西局迅速成全城笑柄,西局探子们气歪了嘴。
    气歪了嘴的同时也暗恨乔雨润——就是这个矫揉造作的女人,非得搞什么扭转西局形象,取信于民,筑基于民这一套,也不想想,民众天生对西局这样的组织有恶感,何必费这事?再说这些屁民算什么?不听话,手指一碾不就成了?
    乔雨润闻讯也已经赶了出来,立在门前粉面煞白,她感觉到众人不满的目光,眼神威棱四射一扫,众探子都低下头去。
    探子们不敢当面抗争,都知道这位女指挥使虽然是副职,但因为受太后信重,其实才是西局最主要的当家人,而且这女笑面虎看似可亲,下手却极辣,但凡反对她的,表面上没有任何处罚,但没多久,这人连同他的家人就会失踪,谁也找不着——这才是最可怕的,酷刑峻法,会让人畏惧,但神秘未知的结果,才最让人恐惧,因为不知道,所以放任想象,没有边界。
    乔雨润虽然压住了手下,心中焦躁依旧不减,这些蠢蛋哪里懂她的深意?西局是先帝时期,先帝应太后建议建立,但先帝时期,并没有重用西局,反而因为三公和朝中一些显贵的反对,让西局坐了多年冷板凳,直到太后垂帘听政,西局才红红火火发展起来,而太后听政后,西局的存在,便受到了更多阻扰,朝中反对更烈,太后垂帘未久,也不能完全不理会众臣意见,当即解释说,在各地开办西局分局,目的是建立从上到下、有效完整的监督衙门,避免朝廷天高皇帝远,对地方监督不足,导致贪腐滋生不绝,西局断然不会对普通百姓和正直官员下手,建立西局,是目光长远,利国利民的举措。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丽京西局虽然属于秘密地下机构,但在地方上,最起码目前,是要以明面上的地方监督机构面目出现的。
    太后的意思,这是权宜之计,西局要在这段韬光养晦的时间内壮大,麻痹朝中大佬,等到朝廷渐渐失去警惕之心,西局气候已成,到时候这个衙门到底该是什么性质,怎样行事,自然太后说了算,西局说了算。
    西局目前是康王总掌,她实际管理,康王外表温和内心狭隘,一直以来作风狠辣,一心要将西局打造成人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局,她却觉得那样做的后果会导致西局最终走上死路,一个站在所有人对立面的机构,如何能够长久存活?她和康王政见的不同,使宗政太后也颇为头痛,但乔雨润自己知道,她能坐上这个位置,也是因为她和康王政见不同,宗政太后,需要制衡。
    而她和康王最近的政见愈发有分歧,因为当初沂河坝溃坝容楚失踪,康王绕过她,直接下令闻敬等人暗杀容楚,反而致使西局蓝田第三司全军覆没,等她知道时已经迟了,为此她还得到太后面前请罪,难免告了康王一状,现在两人的关系,也就仅能维持表面了,如果她有什么错处,会立即被康王抓住不放,所以现在的政绩,对她很重要。
    乔雨润特意选了昭阳城,作为第一个公开西局的城池,不仅是雄心勃勃要做出一番景象,来向太后证明她的能力,也是针对太史阑而来。
    她知道,相比于打开昭阳西局局面,或许打倒太史阑,更能让太后高兴。
    可是……
    可是太史阑太卑鄙了!
    乔雨润脸上亲切雍容的笑意已经不见,面若寒霜,冷冷盯着那高高矗在门楼上直直向天的对联匾额——无论如何,这东西不能竖在这里!
    想要质问太史阑也不能,因为就这对联本身来说,没有一丝错处,只不过说出了事实,把她先前给昭阳府的命令重复了一遍而已。只是这一重复,味道就变了。
    被驱赶的人群,在几丈外犹自指指点点。
    “把这门楼给我拆了!”乔雨润忽然下令。
    “大人!”众属下大惊失色,“使不得!拆门不吉!”
    乔雨润回头,盯住了说话的人,半晌,慢慢绽开一抹温软的笑意。
    “什么不吉?”她轻轻道,“你吗?”
    众人接触到她的目光,都打个寒战,低下头,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门楼迅速地被拆了。
    愤怒的西局探子要将拿下来的两块匾额砍碎,却被乔雨润拦住,笑道:“昭阳府好心送乔迁之礼,怎好粗暴对待?拆门楼只是因为这样不太好看而已,来人,把匾额收入库房,稍后,西局也有重礼回赠昭阳府。”
    “重礼”两个字咬得很重,站在门口的太史阑眉毛都没抬一下——我忍让你你就会对我客气么?敌人从来就是敌人,砍敌人留手,就等于砍自己用力,她才不在乎谁威胁。
    百姓们倒觉得,西局探子们面目可憎,倒是这女指挥使大人十分可亲,和冷峻的昭阳府代府尹比起来,别是一种风格。
    乔雨润站在自己拆毁的门楼下,对太史阑看了一眼。
    太史阑迎上目光。
    两个女人眼神都很有力度,一触即分,随即乔雨润笑了笑,太史阑点了点头,两人都若无其事,各自转身,回去办公。
    司空昱一直冷着脸,瞧着这不动声色却剑拔弩张的争斗,现在又开始傲然叽咕:“南齐的女人怎么都这样……”
    ==
    因为昭阳府前府尹丁优,新府尹未上任,府内公文积压不少,众僚属原以为太史阑第一天上任,必然是惯例讲讲套话吃吃饭,没想到她一来就开足马力,整个昭阳府都开始忙碌起来,太史阑熟悉事务,见属下官员,了解昭阳府基本情况,到天色黑透,才想起来晚饭没吃。
    昭阳府有自己的厨房,太史阑当即命厨房开出便饭来,在前头大堂一起吃,菜色很简单,木须肉,炒三丁,开洋白菜汤,干炸丸子。
    太史阑跨进饭堂时,忽觉饭堂里香气有异,人人面色也有异。
    饭堂前头门匾下垂下一截青莲色衣角,香气也是从那里传来的。
    太史阑一瞧,司空昱居然还没走,正傲然坐在屋顶上,享用着他自己清风明月下的丰盛豪华晚餐。
    狸唇熊掌,鱼翅驼峰,伴南齐名酒“万谷芳”。
    香气浓烈的可以让人在一瞬间醉去。
    太史阑就好像没闻见,坐下来,筷子一点,招呼大家,“吃。”
    众人又怔住,然后赶紧操起筷子,开吃。
    都以为今晚必然一顿宴席,谁知没有。
    都以为新任大人一定要吃独食,这不是嘴馋,这是身份象征,她也没有。
    昭阳府官员们慢慢地吃着,心里都生出些复杂的感受,却不知道是什么。
    屋顶上,司空昱慢慢吃着,忽然也觉得不是滋味。
    他倒不是要故意炫富,暴发户才故意炫富,他的身份和自幼生活,让他的起居享受已经成为习惯,他自来到南齐,每顿都是独自吃,每顿都是跟他来的厨子专门制作精美菜肴,那些也来参加大比的同伴们,都自知身份远远不如,也不会来和他亲近。
    他吃惯了独食,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在刚才,他还想着,在太史阑的屋顶上吃这些,一定能气着那个死硬的女人。
    然而此刻他觉得是他被气着了。
    瞧她吃得多香。那么粗劣的菜都能吃得下,果然低等出身。
    瞧那孩子笑得多开心。也陪她吃这些,居然不索要他这里的奇珍名菜。
    瞧那群官员,服服帖帖,头也不抬,吃着吃着因她随意,便也渐渐放开,说笑随意,互相夹菜。
    这样大饭堂吃饭的场景他很陌生,觉得新鲜,看着每个人的微笑和从容,忽然又觉得刺眼。
    一直到底下吃完,没人再抬头看他一眼,倒是他自己看得太久,菜凉了也没动几口。
    夜渐渐深了。
    司空昱还在屋顶上,独自灌酒。
    他酒量一般,此时已经微醺,一双揉了金碎了霓虹乱了霞光的眼睛,越发绮丽华艳,光影沉沉。
    他探头看看,底下太史阑还在办公,无意间再看看隔壁西局,忽然眼神一眯。
    太史阑准备把手头几件事做完就好,景泰蓝已经让赵十三先一步送回去睡觉了,太史阑习惯晚睡,古代晚上又没什么娱乐,加加班她也乐意。
    好容易告一段落,她走出门,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蓦然身子一轻,飞了起来。
    鼻间嗅到淡淡酒气,她一抬头,司空昱的高鼻薄唇就在眼前,呼吸间酒气氤氲。
    喝醉了?
    太史阑讨厌和一切醉酒的男人打交道,正考虑强硬挣下地苏亚能不能接住她的时候,忽然司空昱道:“聪明的话就别动,我可没兴趣强要你。”
    “嗯,我也没兴趣。”太史阑点点头。
    呼一声她坐到了树上,司空昱也不坐在她身边,跳到她头顶高一层的树枝上坐着,傲然对她道:“看隔壁。”
    太史阑的眼神已经投了过去。
    隔壁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穿着青黑色长袍的西局探子们出出进进,到处灯火通明,只有一两处院子是黑暗的。
    “不是底下这个院子,是这个院子东边那个。”
    那就有点远了,太史阑凝足目力看去,那个院子里一半灯光一半黑暗,隐约有人影穿梭,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我刚才路过那院子,看见那里走过一个人,”司空昱道,“武功很高。”
    “你怎么知道?”太史阑想是不是那人使用了轻功。
    “他武功高,却似乎有病或者受伤,”司空昱道,“我看见他行走时,踏破了一片落叶,但是落叶又没完全碎。”
    “什么意思?”
    “这样的高手,”司空昱傲然道,“一般都具有极强的控制力,只要自己不想,别说落叶,蚂蚁都踏不死,他会踏破落叶,说明他体内真力有问题,没能好好控制。而寻常人踏上枯脆的落叶,叶子肯定要粉碎,他脚下的叶子却没碎,说明他虽然没能好好控制真力,但他的轻功超卓,落叶不伤。”
    太史阑忽然回头看着他。
    她眼神里有种很奇怪的东西,这样望过来的时候,连司空昱都有点诧异,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太史阑却又很快回过头去。
    “目力真好。”她道。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笑容神秘。
    太史阑也微微抬起下巴,心想要不要把这家伙从树上踢下去踢残废呢?
    东堂南齐天授大比,据说最关键的就是最后的“天授者”之比,每年东堂为了保护天授者,不仅给这个人配备很多护卫,而且也对队伍里到底谁才是天授者,以及天授者到底有什么样的异能秘而不宣。
    不过今年,看来要破例了。
    最起码太史阑现在已经知道了。
    司空昱刚才根本没有离开过。太史阑虽然不理会他的存在,但不代表她真的不关注他的动向,一个异国人在自己屋顶上,怎么能完全置之不理?
    正因为他刚才没离开,所以所谓去隔壁院子看见有人踏落叶就是谎话,他是在这里看见的。
    再牛的武林高手,目力再好,都有一个限度,绝不可能隔着夜色里的几十丈远,看见暗处谁脚下落叶的状态。
    这是微视和远视。
    太史阑和蛋糕妹混了那么多年,这要看不出来,蛋糕妹得笑死。
    太史阑摸着下巴,想着东堂南齐今年之比十分关键,关系到二五营的命运,如果这个天授者现在就断了腿啊胳膊的不能出战,那么二五营就能保住了……
    她坐着不动,衣袖下一柄小刀已经闪闪地亮了出来,抵在司空昱坐着的那不算粗的树枝上。
    刀子还没戳下去,头顶上司空昱淡而骄傲的声音传来,“这人戴了面具,我没看见脸,武功明显比西局的探子高很多,而且他是往那个姓乔的女人屋子里去的,很明显有秘事商谈,而且我看见他临进门前,看了昭阳府一眼,我感觉和你有关。只是他们守卫太森严,我隔得太远,没法靠近听他们说什么。不过我觉得,你可以盘查近期出没在昭阳府的武林高手,记住,是一流高手,一个地方,一流高手总是有限的,或许这是条线索。”
    太史阑唰一下把刀子收了回去。
    大女子有所必为有所不为,恩将仇报就是她绝对不做的一件事。
    无论司空昱出于什么目的,最起码这一刻他站在她的立场上。
    “你的话我记住了。”她道,“多谢。”
    “南齐女人居然还会道谢!”司空昱语气是真的惊讶。
    “东堂男人知道帮忙,南齐女人为什么不知道道谢?”
    司空昱发出一声短促的笑意,“太史阑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你。”
    “我会的多呢,不过没兴趣给你知道。”
    “八成是那些杀人放火,凶蛮霸道的事。”司空昱嫌弃地挥挥手,“太史阑,我跟了你一天,我觉得吧,你也没那么难看,也没那么讨厌,还是有点意思的,可是你真的不够女人,南齐女人,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呢?南齐女人,怎么可以不温柔贤淑呢?偏偏我还碰上个这样的南齐女人……”他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充满懊恼。
    太史阑才懒得听他叽咕,半闭了眼睛,道:“我也不明白你,像个偏执狂,口口声声南齐女人,南齐女人怎么你了?谁要你来关心南齐女人?”
    司空昱忽然不说话了。
    他难得的沉默倒让太史阑有点意外,微微仰头看他,却看不见他的脸,只是觉得他的呼吸,忽然微微重了些。
    “南齐女人……”很久之后他缓缓道,“我娘曾是个南齐女人。”
    太史阑敏锐地注意到“曾”这个字。
    “我没见过她。”司空昱低低道,“我只是听我的奶娘说,她非常美丽,温婉可人,性情好到让人无法挑剔,见过她的人,都赞她贤淑乖巧,美丽温柔。拥有世间所有女人应有的美德,是世间仕女的美好典范。”
    太史阑不做声,心想但凡典范这种东西,大多表面经典规范,背后一团混乱。
    当然这话现在不必说,她不想给踢下去折了腿。
    司空昱却似乎也不想多说他的母亲,他的语气虽然充满了缅怀,但也充满了遗憾和淡淡的恨意,似乎这个母亲,给予他不仅有最美丽的想象,也有一些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像灯光拟化出的影子,一片微黄里的轮廓温柔,待到伸手去触摸,却触及冰冷的墙。
    他只是在很久以后,带点怅然地道:“我第一次到南齐来,本来不该我来的,我极力在陛下驾前请求,才得了这个机会,我想见见南齐的女子,我想知道南地女子的美丽温柔,贤淑乖巧到底是什么样的,或者我可以依此想象下我娘的容貌,我……我连她画像都没见过……”
    风很安静,树叶很安静,绿荫很安静,都在听一个人的遗憾和唏嘘,以及他那有点可笑,却分外令人动容的愿望。
    司空昱说完,就紧紧闭起了嘴,看他的表情,似乎觉得说多了,又似乎觉得不该泄露了心底的脆弱,都是今晚喝多了酒,而星光又太好。
    他等着太史阑的取笑。
    太史阑却没取笑,一阵沉默后,她道:“我不是南齐女子。”
    “啊?”司空昱再没想到她冒出这么一句。
    “我不是。”太史阑强调了一句,“所以你大可不必以我为模版。”
    她看看底下严阵以待等候的苏亚,道:“我的护卫,苏亚,她是苦人儿,虽然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我想,如果她没有遭受劫难,想必也是个美丽温柔,贤淑乖巧的人儿。”
    “这世上,哪里都有美丽温柔的女人,不独南齐。”她继续道,“也哪里都有凶蛮霸道的女人,同样不独南齐。”
    司空昱不说话,良久,慢慢笑一笑。
    “你在安慰我。”他笑得古怪,“凶女人,你竟然在安慰我。”
    “伤了你的骄傲了?”太史阑答得不客气。
    司空昱不说话。
    “我不安慰你,我只是告诉你事实,我还要告诉你一个,让你永远无法接受,或者很想踢我下去的观念。”太史阑道,“我何止不是美丽贤淑的南齐女子,我不是这世上所有女子,我眼里,男女平等,世人平等,你司空世子,和我这府里扫地的,平等。”
    司空昱似乎被震动,霍然俯下脸来看她。
    一句话想要冲口而出,“你是在故意践踏我吗?”但话到口边,忽然收住。
    不,不是。
    一日夜紧追不舍的了解,他已经知道了一点这女子的特别,她不说谎,不做作,不矫情,她只说她想说的话。
    末了他短促地笑一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反驳她?说不赢,没有谁能说赢一块石头。
    改变她?这念头他自己都觉得古怪。
    两人稍稍沉默,都觉得此时气氛有点改变,都想打破这点改变,司空昱的目光随意四处乱晃,忽然眼神一凝,道:“你快看——”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8:56
     第十三章 纯情初哥
     更新时间:2013-8-9 8:15:43 本章字数:12828

    他忽然指向前方黑暗,太史阑闻声看去,却看不出什么究竟,只觉得隐约似乎有些幢幢黑影,在那处墙头晃动,却也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是人影。爱蒲璩奀
    “那里有人。”司空昱道,“在墙头,监视着昭阳府。”
    太史阑心想这也正常,墙被拆了,在补好之前,乔雨润怎么能放心?必然要看守着这边的。
    好在刚才司空昱拎她上树动作很快,树荫又浓密,没被发觉。不得不说司空昱武功极好,尤其轻功,太史阑感觉不在容楚和李扶舟之下。
    能带领东堂参赛者远赴有敌意的异国,怎么能是弱手?
    “还有那边。”司空昱的目光投射到更远的地方,“后门,有人在集结,似乎要出去,一大队一大队的西局探子,都换了袍子,袍子下都有武器……”
    他此时心神微分,已经忘记遮掩自己微视的能力,太史阑也不拆穿,因为这个消息太重要,“西局探子在后门集结?还换了衣服?这深更半夜的要干什么去?”
    “那个姓乔的女人出来了。”司空昱眯着眼睛,“咦,先前和她说话的那个高手到哪去了?还留在屋子里吗?嗯……她往后门方向去了……她到了……她似乎在对着西局探子们训话……手指着……指着西南方向。”
    太史阑皱眉听着,心中想着西局后门位置,西局后门那里往西南方,有哪些重要建筑或要地,是大牢吗?
    ……
    她忽然脑中电光一闪,霍然站起,随即将手向司空昱一伸。
    “带我下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司空昱正在专心查看那头景象,不妨太史阑的手,忽然直接抓住了他的手。
    他惊得一怔,下意识想甩开——这么多年,他没让任何女子,触碰过自己。
    他还想拒绝——这么多年,没有人可以这样命令他。
    然而他最终没拒绝也没甩开手,甚至没有问,手指一紧,已经攥着太史阑,风一般飘起,越过树梢,回到了院子里。
    太史阑一落地立即松开了他的手。
    司空昱却立在原地,有点怔怔的。
    刚才牵手,不过短短一霎,从树的梢头,到月光尽处。
    他却忽然感觉震撼。
    这冷峻的女子,手掌竟然如此细腻柔软。
    刚才那一霎,他几乎以为自己握着了软玉飞云,一团在手里,从指尖到心底都熨贴。
    这感觉因为极为短暂,对比强烈,而分外牵念绵长,难以忘怀。
    太史阑已经往屋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苏亚,“召集所有护卫,立即回府。另外,让典史尽量抽出今晚在昭阳府值夜的兵丁,稍后也赶往我的住处。”
    想了想又道:“令推官出公文,盖上代府尹令,去城西调府兵。”
    苏亚微微犹豫,城内有上府兵驻扎,但是上府兵不是一个同知可以调动的,代府尹也不行,只有总督有权,还得限定在一定数量内。
    “就说有盗匪夜闯太史同知府邸,要灭人满门。”
    苏亚抿抿唇,“是。”
    司空昱听着倒一惊——这女人胆子太大了,这话也能随便乱说?这样是可以调出兵来,但万一不是这情况,她必有大罪。
    还有这个女护卫也是,这么大的事,连一句质疑都没有,也这么平平淡淡应了。
    他在一边听得百思不得其解,这边两个女人若无其事。
    “府兵你让他们去调,到时候以烟花为号。”
    “是。”苏亚应了,看着太史阑平静却严肃的眼神,忍不住要问,“我们府里……”
    太史阑指了指隔壁,“西局有异动,往西南方向去,西南方向没大狱也没重要衙门,只有我的屋子,不过我目前只是猜测他们要夜闯我的府邸,所以我的人先回去。后头的准备,在没有证据之前都不能闹大,一切以信号指挥。”
    “是。”
    雷元把马已经备好,太史阑上马便走,她伤势还没完全好,但此刻也等不得了。
    如果事情真如她猜想的那样,那么现在就必须抓紧时间。
    她一上马,苏亚就要跳上去帮她控缰,人影一闪,司空昱已经抢先坐到了太史阑背后。
    他俯下脸,对苏亚一笑,“我来吧。”
    浓淡星光下,他那双揉了万千星光霞色的眸子,炫目非凡,而这冷傲难缠的人,笑起来,却有种少年般的娇憨天真。
    这般奇特的气质,如此吸引,连苏亚都怔了怔。
    一怔之间,太史阑已经一踹马腹狂奔而去,她才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废话的,不就是后面坐个人么,男的女的,重要吗?
    她的新屋子离昭阳府不远,太史阑却没从大街走,绕近路从小巷中行,还没到,远远就看见无数穿着夜行衣的身影,嗖嗖地射入她的院子。
    太史阑买的院子分三进,她和景泰蓝、苏亚,以及赵十三等护卫住在第三进,这些人进入的却是第二进院子。
    第二进院子住的是新招的护卫和通城盐商灭门案里的唯一活口陈暮。
    太史阑抬手就射出了准备好的烟花。
    烟花砰然向前直射,将夜空照亮,几乎立即,第三进院子便射出人影,赵十三手下已经被惊动。
    刀剑声响起,双方迅速开始交战,太史阑舒一口气——还好,还算来得及。
    司空昱忽然道:“不对!”
    他手指指向第三进院子,急促地道:“似乎还有更多人,往第三进院子里去!”
    太史阑一惊——她原来认为,西局趁她还在昭阳府的时候出动,是想抢夺住在她府里的通城案的证人,除了陈暮,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吸引西局前来掳掠。之前她就一直怀疑,通城官府和龙莽岭盗匪勾结,北严府也参与其中,而西局,和前头的这一系列贪腐案件,一定脱不了关系,否则当初她和容楚被水卷到下游,一路逃回的时候,西局也不会那么大动干戈,派闻敬等人来暗杀。
    然而现在西局探子往第三进院子里去,那里不就只剩下景泰蓝?赵十三的手下已经被她通知出来往第二进院子去了,这难道是调虎离山之计?
    难道西局已经知道景泰蓝的身份……
    这个念头闪电一般劈过眼前,随即她毫不犹豫地抓住司空昱的臂膀,“快带我过去!”
    ==
    夜色里,一辆马车停在太史阑宅子的后门不远处,黑色的马车沉在黑暗里,不仔细看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乔雨润静静坐在马车的黑暗里,正面对着太史阑家的后门。
    她在思考。
    她知道今晚太史阑肯定回去得迟,从太史阑平常行事作风来看,必然是个喜欢把事情迅速解决的人,昭阳府多日没有府尹,事务积压,太史阑要处理,回来得肯定不会早。
    而且今日太史阑占尽上风,拆了墙送了匾,两家衙门现在还互相敞开着,肯定想不到她会在今晚就动手。
    她今晚有两个目标。
    第一,是陈暮。
    这个重要证人,早该死去,当初通城知县要杀他,连带对二五营学生下手,结果没杀成,还陪送了当地知县性命,之后在北严要杀他,结果太史阑严看死守,随即北严水患、城破,一系列事件措手不及,也就将这事搁置下来,如今太史阑接任昭阳府,一定会将这个案子翻起来,这人再不杀,难免要引起祸患。
    苦主一死,无法首告,此案就是死案,永远也无法掀起。
    第二件事,是找陛下。
    乍一听到皇太后交代的这一任务时,她吓了一跳——皇帝不是好好在宫中吗?
    等到明白缘由,她心中震惊更甚——陛下早已出宫,去向不明!
    太后说起这事,神色有怒有惊,也是满脸的不肯置信。
    太后告诉她,陛下失踪已经有阵子了,就是当初换奶娘之后的某一夜,奶娘竟然买通侍卫,带陛下逃出宫廷。
    天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能逃出重重关卡的皇宫的,如果不是皇帝年纪太小,太后和她都怀疑,是不是皇帝的指使。
    在皇帝失踪的初期,太后自然派人寻找,找到奶娘的家,却发现那里被烧了一把大火,火里有小小的尸体,缩成一团,不辨年纪,只知道是孩童。
    前来查探的人当即询问邻居,邻居说火是半夜放起来的,放火前隐约听见水娘子的声音,又哭又笑,说什么要拿别人的孩儿祭她的孩儿,水娘子的孩子,在她进宫的那一日死了。
    太后接报十分震惊,难道水娘疯了,将皇帝杀了来泄恨?太后当即令杀掉周围所有邻居,彻底封口此事,并命西局再查探水娘下落。
    之后找到水娘,她果然疯了,身边也没有皇帝,问她皇帝是否还活着,她也答得疯疯癫癫,一会儿说烧了,一会儿说扔了,一会儿说他自己跑了,不知真假。
    之后水娘被劫走,失踪,此后再无人知道她的下落,皇帝的下落,也就成了悬案。
    太后和她,在初期,当真以为皇帝是被水娘给烧死了,两人彻夜密谈,最后决定,“瞒!”
    死死瞒住陛下驾崩真相,甚至瞒住陛下不在宫中的事实,瞒天过海,瞒住所有人!
    敢这么做,是因为太后肚子里还有一个。
    太医把过脉,是个男胎,等这个降生,陛下活着与否已经不重要,到时候再宣布陛下暴毙,以免过早被群臣得知,引发朝政动荡。
    她们这么想定了,也就心安理得,等孩子降生,没有过多操心皇帝的事情,只需要花点心思瞒住这个消息就好。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太后和她,都开始觉得——也许,也许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呢?
    也许陛下根本没死呢?
    那他应该在哪里?
    以他的身份,一旦被人得知,不知要引出多少事端!
    想来想去总是不安,当即太后就把这任务交给了她,她一时也无处下手——水娘失踪,线索掐断,到哪里去找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这事儿毫无头绪地乱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夜里,她忽然一梦而醒,冷汗涔涔。
    她梦见了太史阑和她的儿子,还有李扶舟。
    她梦见那小子骑在李扶舟肩膀上,手指指着她,满脸睥睨的神气。
    脸虽然陌生,但那眼神……恍然熟悉。
    她一梦而醒,一开始觉得荒唐,怎么连个孩子都怕,渐渐想着,忽然想起一件事。
    抓到水娘,是在东昌城附近,她失踪,还是在那里,虽然后来在东昌寻找,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孩子,但是,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太史阑是在东昌,带着孩子报名二五营的。
    这个地点,太巧合了。
    还有,那个赵十三,一直护在太史阑身边,她原先只是认为,那是容楚看上了太史阑,拨自己的亲信属下来保护她,但回头再想,难道保护的不仅仅是太史阑?
    有没有一种可能……
    她没敢把这个猜测直接报给太后,毕竟事关重大。
    她今夜,就是要来验证一番!
    ……
    头顶风声呼呼,人影不断窜过。
    乔雨润已经准备了好几天,将整个西凌行省的西局好手都调了过来,今夜,她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烟花炸起时乔雨润也一惊。
    太史阑来得好快!
    不过随即她就笑了。
    正好,容楚手下护卫被调走前去救援陈暮,第三进院子空虚,此时不进,更待何时?
    她有力地一挥手,人影如风掠进院墙,片刻,呼喝打斗之声响起。
    ==
    乔雨润派人进入第三进院子时,司空昱正牵着太史阑在墙头狂奔。
    他轻功太好,将苏亚和其余护卫都闪下一大截,太史阑只觉得四面风呼呼过,所有景物都连绵成一条彩色的线,眼前光影晃动,风将呼吸扑住。
    在她觉得窒息时,忽觉一股暖流自胸臆入,周身舒畅,想必司空昱在疾驰中,还不怕浪费地给她渡了真气,她瞧了他一眼,他目不斜视,面沉如水。
    真是个别扭的男人。
    “赵十三!”借这阵子胸臆舒畅,她在墙头狂奔大喊,“别管前面的事,做好你的事!”
    她话音刚落,“砰”一声响,第三进院子里,她和景泰蓝的屋子发出巨响,轰隆一声,似乎是窗户倒了半边。
    “快!”她猛力推司空昱。
    “南齐的女人!”司空昱愤怒地低骂一声,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甩在自己背上,随即急速向下掠去。
    太史阑此刻完全没有任何别的心思,呆在他背上还嫌他跑得不够快,恨不得拿鞭子抽,“快!快!”
    司空昱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匹快要跑死的马……
    这女人还有没有羞涩之心和良心?
    然而他忽然又有点异样感觉——太史阑处于紧张之中,下意识身子前倾,似乎这样能让司空昱快点,也因此,她的上身整个压在司空昱的背上。
    纯情初哥司空昱立即感受到了女体的弹性和温软,那两簇微微的起伏,是跳跃的火花,或者是拥挤的海波,一簇簇灼在他的肌肤和神经上,一波波涌在他的意识和感知里,肌肉因此绷得很紧,意识却极其清晰,清晰到即使在这样的紧张奔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处境里,他依旧能感觉到某些柔软、韧性、跳跃和飞翔,活泼在背上、心上、全部的意识里。
    像一只轻软的鸽子,飞在了蓝天的眸子里。
    他忽然微微出了汗,光影绮丽的眸子,更深邃几分,是颠倒迷乱的罂粟海。
    ……
    两人快要接近第三进院子时,忽然又是“啪”一声巨响,太史阑的心刚刚提起,便见几条人影,从那间屋子后倒射出去,半空中洒开鲜血如线,随即一声狂笑,赵十三从窗子里窜出来,抱着景泰蓝,面目狰狞地道:“呸!老子两次失手没保护好景泰蓝,你以为还会有第三次!”
    太史阑舒出一口长气——迂货赵十三,这回总算没出漏子。
    她从司空昱背上跳下来,拍拍他的背,道:“谢了。”
    司空昱给她拍得险些一个踉跄,忽然想起,这女人下马时,似乎也是这样拍拍马背的……
    第二进院子里人影频闪,苏亚背着一个人窜了过来,她身后跟着雷元于定等人,一路护着她和第三进的护卫们汇合,她背上的人神情惊慌脸色苍白,正是陈暮。
    太史阑看苏亚等人把陈暮也抢了出来,微微放了心,此时西局的人也从第二进院子里追了出来,双方人影闪动,各自对峙。
    太史阑这边三四十人,对方足有一百多人,双方都脸色阴冷沉默。
    太史阑看看景泰蓝无恙,正在赵十三怀里迷迷糊糊揉眼睛,他将脸贴在赵十三怀里,屁股对着探子们,并且一声不出。
    景泰蓝自从跟着太史阑出来,一直都戴着面具,也戴惯了,现在的脸依旧是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当然和乔雨润认识的那个不一样。
    太史阑打量四周,探子人数是比己方人数多,但问题是,她还抽调了昭阳府的兵丁,甚至以即将被灭满门为由去调上府兵,到时候人来齐,谁怕谁?
    当然,对面的人看起来不是西局探子,都蒙着面,穿得很草莽,拿的也是最常见的武器,看起来就像她编出来的“流寇盗匪”,但闪烁眼神,阴柔气质,和行动间透出的隐隐的尿骚味儿,看在太史阑眼里,就像一个个脑门上写满了“我是西局探子”的大字。
    太史阑招招手,示意赵十三抱着景泰蓝,进入人群最中央。这才微抬下巴,盯住了对面一群人。
    “夜来何事?”她道,“打劫?”
    对方目光阴冷,当先一人嗓音沙哑,嘎嘎而笑,“你说对了,不止打劫,还报仇!”
    “报仇?”太史阑有心拖延时间,皱皱眉。
    “咱们龙莽岭的好汉,占山为王那么多年,却被你这贱人派人偷袭,一蹶不振元气大伤,这仇,怎能不报?”那探子一挥大刀,学着草莽盗匪们暴烈的语气。
    太史阑险些想笑。
    龙莽岭!
    真亏他们想的出来。
    既然报了名,堂堂正正要报仇,那还蒙面做什么?
    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拿龙莽岭报仇做幌子实在再合适不过,反正这群盗匪本就血债累累,上次龙莽岭元气大伤之后,那些人并没有来找她麻烦,而是据说失踪了,太史阑心里有数,这些人不是不想报仇,只怕是受到了某些更重要的威胁,为了保命不得不躲起来——比如他们本来和谁谁勾结,现在事端暴露,谁谁自然想要杀他们灭口,龙莽岭盗匪自然不甘束手就擒,只好躲起来了事。
    “原来是你们。”她微抬下巴,“正要找你们,你们倒送上门来了。”
    “谁是送死还不一定呢。”对方桀桀地笑起来,眼神狡黠。
    太史阑注意到他们那一群,最后一排始终没有动作没说话,衣袍也比别人宽大,站立的姿势也显得怪异,他们是要干什么?
    不过不管他们要干什么,今晚,他们的脑袋,她要定了!
    正如西局想要留下她的性命,她今晚也要让西局的人,一个都回不去!
    这是一次机会,无论是乔雨润还是她,都不会放过。
    太史阑抬头看看天,这是个月亮模糊的夜晚,淡黄的月亮上透着些猩红的筋络,看起来不祥而杀气隐隐——是的,今晚一定会有很多血漫过脚背,很多尸体堆积阶下,今晚是一个火拼之夜,西局,和她太史阑!
    鹿鸣山吊起她的绳子,邰府墙头常公公踢出的靴,回北严路上闻敬的杀手,还有一直以来乔雨润的阴招,在眼前一闪而过。
    西局曾经要杀她多少次,她就今晚杀十倍西局的人!
    ==
    后门外轿子里的乔雨润,也掀帘看了看天外的月。
    她唇边的冷笑,比月色还模糊。
    “大人。”一个传令的探子在她轿前躬身,“太史阑回来得太快,我们的人还没得手就被留住了,您看……”
    “她那边三十多人,就能把你们一百多人,吓得无功而退?”乔雨润的笑意很冷,“回来得正好,我本来就要杀她。”
    “可是……”
    “她自然会调昭阳府的兵丁。”乔雨润淡淡道,“可是我也不是没有后手。”
    “如果……”对方斟酌着道,“如果她去调上府兵了呢……”
    “怎么可能,你以为上府兵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调来的?”乔雨润语气不屑,“她除非在赶回之前,就想办法调取上府兵,否则等她回来看见情形不对再去求援,我的人早已封锁各处道路,岂容她如意?而她不可能一开始就知道是我们去突袭她,自然不可能冒险去调上府兵,能想起来调昭阳府兵丁,就算她够谨慎了。”
    对方沉默,也觉得乔雨润有理。
    确实,如果不是司空昱的神通,使太史阑一开始就将西局的行动看在眼里,她也不能如此有把握,在最初就决然调上府兵。
    “去吧。”乔雨润挥手,“除了那个孩子,还有那个司空昱,其余的,不留活口!”
    “是。”
    乔雨润霍然放下轿帘,重重往车壁上一靠,面色决然。
    隔着墙两个女人的对峙,没有谁打算相让。
    ==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太史阑还在拖延时辰,和对方商量,“和官家做对,历来没有好下场,你们就此投降,我保你们一条生路,如何?”
    西局探子们眼神愕然,太史阑身后那些不明情况的护卫也愣在那里。
    太史阑这个杀神,什么时候变成活菩萨了?
    “少扯了!”领头人也猜到太史阑在拖延时间,眼神一冷,举刀扑上,“杀——”
    “乔雨润,你来干什么——”太史阑忽然大叫,一指指住后门,“你个bitch!”
    所有西局探子大惊,下意识回头,最后一排动作迟缓的,险些被自己的袍子绊倒。
    “杀——”太史阑手一指,却是杀人的命令!
    唰一声人影暴起,却是苏亚,半空中刀光如流星,跨越天际奔腾而下,一刀狠劈那领头人脑袋!
    那人刚回头,便觉身后刀风凛冽,大惊之下来不及回头,倒地一个打滚,“咔嚓”一声,苏亚的刀偏了一偏,砍断了他的肩骨!
    苏亚顺势一拔,拔不动,她干脆松手,一个倒纵回到自己队伍,手一伸,身边护卫立即递上一把新刀,她唰唰舞个刀花,向对方对方狞然露齿一笑。
    她身后,陈暮早已吓昏了……
    一霎的寂静。
    只有血汩汩的流。
    西局探子们面巾下的脸都扯扁了。
    多少年只有西局出手暴烈横行无忌,何曾见过人比他们更狠!
    “上!”
    到此时什么言语都是多余,唯杀而已。
    南齐建国以来第一场朝廷机构之间的火拼,西局成立以来第一场有人悍然抗争的硬仗。
    此刻,在太史阑院中。
    刀光和刀光交错,风声与风声碰撞,人体与人体狠狠撞上,再狠狠弹开,弹开时带一抹鲜红血滴或者一块碎肉,漫天里雪光飞射,飞射的雪光里一抹抹血光如高手泼墨,天为纸,地为砚,血肉为墨汁,刀剑为笔,画一幅凄艳杀戮夜景图。
    没有人惨呼,没有人惊叫,都在沉默地拼杀,都将骨子里的血气和悍勇,全部凝练在了一刀刀一式式中,多出一声都是白费力气,砍掉对方一块指甲也是胜利。
    太史阑当然不加入战团,她负手而立,面色冷寂,仔细观战。
    司空昱也不会参战,一直站在她身边,刀光映得他面色变幻,眼神里有无法抹去的震惊。
    作为东堂皇族后代,也在本国早早涉入官场,那些朝争暗斗,尔虞我诈,他自然也见过不少,然而今日,依旧被震撼。
    难以想象。
    一个国家内,两个被统治者承认的官方衙门之间,居然也会像江湖草莽一样,以死相拼。
    难以想象,一个刚刚走入官场的新丁,竟然就敢直面朝廷里最阴森恐怖的机构,恶狠狠一个巴掌回煽过去。
    她能安稳地活下去吗?
    这是他此刻脑海中来来回回闪过的念头……
    “你去。”他还没想清楚这女人哪来的勇气,太史阑已经毫不客气地在指挥他,“你负责看守在墙头上,谁也不要让他漏网,也不要让外头那个人,有机会再指挥他们撤退。”
    “我为什么要——”司空昱“听你的”三个字还没说完,太史阑已经又堵住了他的嘴。
    “坐了我的屋顶,抢了我的新鲜空气,伤了我的树叶,骑了我的马,还不肯付出点劳动,我们南齐没这样的男人。”
    司空昱这回脸没青,默默看她一眼,拎着她跳上了墙头。
    太史阑正想这家伙忽然开窍了,忽然听见他道:“那些都不算什么,不过我搂过你的腰,靠过你的肌肤,牵过你的手,还被你蹭过,想来也是应该做点事回报你的。”
    太史阑,“……”
    原来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没一个好鸟!
    此时人声呼啸,昭阳府的兵丁也赶到了,不过这些人武功低微,也没有什么好武器,只胜在人多,太史阑命他们散开,包围整座院子,堵住后门,戒严周围所有街道,驱散四周居住的百姓,发现可疑人员全部逮捕,务必要控制事态,还要安定环境,好让她能在自己的宅子里,将西局的这些老鼠困住,按住狠狠揍到死。
    她真正要等的是上府兵,上府兵城内驻地离她的宅子有点远,需要时间。
    西局探子们看见昭阳府兵丁赶到,却没有加入战团,而是严看死守,眼神也微微变了。
    不加入,只封锁,意味着很可能还有外援。
    一想到此刻还能赶来驰援的,只有上府兵,西局探子们开始不安了。
    外头轿子里乔雨润也已经呆不住了,来来去去的昭阳府兵丁开始驱赶一切停留在附近的人和车马,她想潜入附近墙头也不能,墙头上坐着司空昱和太史阑。
    不过她依旧没有焦急神色。
    就算今日上府兵赶到,但能在上府兵赶来之前杀了太史阑抢了景泰蓝,她就是胜利的,至于善后?西局需要善后吗?
    “此地戒严,行人莫入!”外头士兵在吆喝,要她的车夫出示身份户本。
    “我们走吧。”乔雨润吩咐车夫。
    马车辘辘驶开,却忽然有一溜星火,贴地窜了出来,哧地一亮。
    火花迸射,迸射的火花里车夫忽然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柄长刀,一刀横卷,将面前三个士兵,全部拦腰横斩!
    血光与火花,同时迸射!
    火花迸射的这一刻,院子里的鏖战,还在胶着,太史阑这边的全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精英,西局这边虽然不是弱手,但计划没成功,一开始又被苏亚伤了首领夺了锐气,之后太史阑这边帮手赶到,西局探子们连连分神,心思浮动,气势一弱,便难有胜算。
    他们开始向后退,却没有逃走的打算。
    此时乔雨润发出的烟花,忽然蹿上高空,亮若繁花。
    西局探子们齐齐抬头,眼神被七彩的烟花照亮。
    太史阑也被烟花惊动,心中忽然掠过警兆。
    随即她看见排在前面的西局探子们,忽然排得更紧密,而最后一排一直没有动过的探子们,忽然各自掀开袍子,拿出一件什么黑黝黝的东西,迅速组装。
    “咦,什么东西?”司空昱眼神好,看得更清晰,不禁脱口诧问。
    太史阑脸色已经微变。
    这东西她认得!
    万万没想到,西局为了对付她,连这东西都拿了出来!
    神工弩!
    当初邰府,她人生中第一战,一箭杀七人,便是神工弩的功劳!
    乔雨润真舍得下本钱。
    此刻底下的护卫,不是邰世涛精心挑选就是容楚的手下,她不能任他们在神工弩下伤亡。
    “阻止那弓发射!”她低喝,同时对赵十三大叫,“十三!神工弩!小心!”
    赵十三霍然抬头,身为容楚亲信,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分散,让开!”他立即大叫。
    此时司空昱衣袍一甩,脚尖一抬,墙头上一个铁马,忽然脱离墙体,飞射而出,直奔那人群背后,刚刚组装好神工弩的人们。
    此时赵十三等人也纷纷发出武器,以阻挡神工弩发射。
    西局探子们围成人墙,三四人拉住神工弩后头的弩机手柄,身子后倾。
    “唰!”
    漫天的劲风呼啸,司空昱的铁马如天际神马,流光飙射,最先抵达。
    一个西局探子百忙之下用身体来阻挡。
    “唰。”一声,血花飞溅,铁马无声穿入那人背脊,再悍然穿出,铿然一声,撞击在弩机手柄上。
    弩机被撞得微微一歪,弩口向上。
    “嚓”声连响,十箭,以一种肉眼无法追及,言语也无法描述的速度,激射而出,那样极致的速度,在人眼的虹膜上只能留下一抹残影,下一瞬,从人们的头顶擦过,唰唰飞上天空,嚓嚓连响声里,院子里七八棵腰粗的树,轰然齐断!
    树倒下声势惊人,院子里却一片寂静,半晌,在人们的头顶,腾开一片淡淡的黑雾,悠悠降落,仔细看,却是一霎那被箭风擦掉的众人头顶的发,黑乌乌铺满一地。
    这样的杀器,无论何时出现,都让人凛然震惊至失声。
    而外头已经有人惊叫,“神工弩!盗匪怎么会有神工弩!”
    随着叫声,冲进来一大群人,领头的青甲金边,正是上府兵军官的装扮,这人原本满脸不快,想着这新任同知大惊小怪,居然以这样的理由擅自惊动上府兵,回去后一定要好好告一状,然而还隔着一个院子,便看见神工弩的特制箭狂射而出,这一惊,险些当即晕去。
    昭阳城内的神工弩只有三架,上府兵营不过一架,还深深锁在特制仓库里,这里却出现了神工弩!
    上府兵此刻赶到,对于神工弩出手却劳而无功的西局探子们来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几乎立刻,所有西局探子都四散奔逃。
    神工弩也不要了,这弩本就没完全研制成功,没有箭能承受它的力道,据说天下第一神兵大师练火赤说,造神工弩的箭所需的一种重要材质,非人间所有,天崩地裂,流光飞星,或可得见,一星半点,便可以成就神工弩千万,只是这说法太玄乎,众人都不信,目前神工弩的箭,也只能发射一次。不过只是这一次,在很多场合都够了——传言里,神工弩只要发出,无人能躲,必定沾血而回。
    太史阑也知道神工弩只能发射一次,眼看西局探子奔逃,神工弩被丢弃,上府兵赶来救援,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气。
    众人也长长吐出一口气。
    就在局势已经完全明朗,所有人都放下心的那一刻。
    墙外的乔雨润,忽然冷笑一声,脸色阴狠地一脚,踢在身边的一棵树上。
    那棵树在后门巷道的一角,离太史阑还有数丈的距离,太史阑完全背对那棵大树,司空昱则侧面远远对着那树。
    乔雨润脚一踢,那树树梢哗啦啦一动。
    院子里此刻正吵闹,太史阑心中忽有警兆,身子下倾,仔细地看着院中。
    她虽有预知能力,却因为太心悬底下,直觉在底下找。
    司空昱却不关心底下,他只凭感觉,微微侧脸,眼角忽然扫到斜后方那株大树,翠绿的枝叶一阵拂动,光影缭乱,缭乱的枝叶间,似乎隐隐透出什么黑色的东西。
    他眯眼再看,然后——
    他的眼睛忽然睁大。
    “弩——”他忽然发出一声低叫。
    太史阑愕然转头,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听见“嚓”的一声。
    这一声太熟悉,就在刚才还听见!
    无可逃避的死神召唤之声。
    神工弩只要发射,无人能躲——
    声音刚出,已至近前,底下众人刚刚抬头,连箭的影子都没看见——
    太史阑的心刚刚一沉。
    忽然身子被人狠狠一扑,一双铁一般的臂膀,狠狠箍住了她的腰,将她压倒在墙头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扑住她的身子瞬间狠狠一震,随即一阵富贵香竹气息,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瞬间笼罩了她全身。
    唰唰连响,数道风声猛烈地从她颊侧身侧擦过,带起的剧烈气流波动,令太史阑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一倾。
    两人相拥着骨碌碌滚下墙头。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9:14
     第十四章 她的眼泪
     更新时间:2013-8-10 8:15:50 本章字数:12761

    “砰。”太史阑和身上的人,重重地落在地上。
    溅起的尘灰带着血色。
    身上的男人没有立即起身,依旧死死压在她身上,太史阑感觉到血腥气一阵比一阵浓烈,耳侧听到的呼吸忽粗忽细,心知不好,一边用手撑着地,一边伸手摸索,道:“司空昱!司空昱!你怎样了!”
    人影一闪,于定掠了过来,一手扶起她身上的司空昱,四周脚步杂沓,护卫们都已经奔过来保护她。
    太史阑眼一掠,看见一支箭穿透司空昱肩背,鲜血遍染衣襟,她心中一紧,神工弩的箭都是重箭,创口巨大,这受伤的位置也太要紧……
    再看司空昱脸色苍白,双目微闭,软软仰靠在于定身上,鲜血瞬时将于定的衣衫也染红,这睁开眸子艳丽无双的男子,伤后昏迷的此刻,却弱如风雪中的竹,让人担心下一刻他便要被折断。
    “快去请最好的伤科大夫!”太史阑立即道,“问问上府兵来的人,军营的人对箭伤有经验!”
    于定迅速把司空昱送进室内,太史阑望着他们的背影,再转身时,脸色肃杀。
    她盯着赶来驰援,现在脸色呆怔的那位上府兵军官。
    “来者何人,请报姓名职司!”
    那军官被她语气所慑,下意识一个并脚,大声道:“上府兵第七营校尉尤祥辰听令!”
    “我,太史阑,领西凌行省上府大营副将衔。”太史阑冷冷道,“职级在你之上。现在我命令你,将这群流寇,统统杀光,一个不留。”
    “这……”尤祥辰惊得张大嘴,指着神工弩——能使用神工弩,这些人不可能是流寇,问都不问,便杀完吗?
    “这弩……”
    太史阑的眼光顺着他手指看过去,唇角一勾,不过此刻笑意冷酷,令人生寒,随即她勾勾手指。
    赵十三挥挥手,他的手下飞快掠过去,也不知道在哪扯了块破布,往那神工弩上一盖。
    随即太史阑转身,对尤祥辰摊摊手。
    “哪里有弩?”她淡淡问。
    尤祥辰接触到她平静得可怕的眸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是个狂人!
    胆大包天,无所不为,无耻厚黑,明目张胆!
    在这样的人面前,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立即开始布置手下,对西局余孽进行包抄。
    太史阑偏头,又对苏亚吩咐几句,苏亚领命往后院去了。
    上府营出兵,都携带弓箭队和盾牌兵,他们人又多,前后门一堵,西局探子们立即就成了瓮中待捉的鳖。
    一队箭手射,一队箭手换箭,一队盾手防,之后再调换,如翻花一般依次上前,将一个不小的院子,都笼罩在漫天箭雨下。
    太史阑的护卫和其余兵丁则布满墙头,不允许任何人越墙逃跑,谁要冲上来,一刀把他再砍下去。
    走投无路,四面攻杀,西局探子的眼神渐渐染上了惊惶——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太史阑胆子竟然这么大,竟然真的敢一网打尽西局的人。
    惨呼声不绝于耳,西局的人或死于箭下,或死于墙下,血色染红泥土,无声浸淫不见。
    来年后院的花草,想必更加肥沃。
    所有人都不说话,只管干自己的事——杀人。将那些呼号,哀告,惨叫都当耳边风。
    沉默才是最大的坚执。
    风声、箭声、杀戮声,生生不绝,传入不远处隐在暗处的乔雨润耳中。
    乔雨润背紧紧贴着小巷潮湿冰冷的墙壁,浑身不可抑制地在轻轻颤抖。
    她的车夫紧紧守在她身前,脸色也是苍白的。
    两人都听见了那一片杀戮之声,两人都因此瞬间感到了恐惧……和绝望。
    “会不会……”那车夫咽了口唾沫,“太史阑死了,所以这些人为她报仇?刚才神工弩到底有没有……”
    “不会……”乔雨润目光发直,声音空洞地道,“这里面还有上府兵,就算赵十三等人要为太史阑报仇,上府兵也不会乖乖听话,只有太史阑在,才可能造成这样的情形,只有她,才能令所有人一声不出,只管……杀人……”
    她背靠墙壁,抬头看天,两行清泪,忽然无声自颊上流下。
    “我算准了她一定会上墙头掠阵,算准了他们想不到会有两台神工弩,算准了第一台一定劳而无功他们会松懈……我什么都算准了,却人算不如天算,没算到她身边多了个司空昱,没算到司空昱竟然会拼死救她……”她浑身微颤,那是无尽的悲愤和不甘的压抑,在细微的震颤里爆发,“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她竟然也敢杀……好狠……好狠……这下我要怎么交代……”
    车夫紧紧抿起了唇,看看那轮血色更加殷然的月亮,只觉得心底也是一团带着血色的瘀斑,疼痛而凉沁沁的。
    好可怕的……女人。
    原以为这位指挥使大人,已经是女中奇杰,看了太久她运筹帷幄,将西局这一群阴毒可怕的人掌握得如臂使指,真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女人,竟然也会有被人逼到流泪失控的一天。
    而且,那也是个女人。
    车夫心中,也升起了“生不逢时,如何乔雨润遇上太史阑”的感慨。
    “我们现在不走吗?”他不明白为什么要等在这里。
    “不走。”乔雨润的声音就好似从齿缝里迸出来,“我知道咱们那些手下,怕死得很,逼急了肯定会暴露身份,只要他们一暴露身份,喊叫出来,我看他们还怎么杀人?太史阑要是想当作没听见,那就是她的罪!”
    她阴狠地道:“我等着!”
    ==
    乔雨润在小巷子里哭,太史阑面无表情看杀戮,忽然对赵十三招招手。
    赵十三把景泰蓝交给手下,掠了过来。
    “这里你武功最高,你多带几个人,给我去杀乔雨润。”太史阑道,“她必定离这里不远,以清剿流寇之名,除了她!”
    “这里都这样了,她怎么可能还在!”赵十三不信。
    “乔雨润是那种输了也要尽力为自己扳回一盘的人。”太史阑道,“她一定会留到最后,想办法抓我在此次事件中的把柄,你去。”
    赵十三没有再问,相处这么久,他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太史阑是他见过的,除了他主子之外,判断力最强最准确的人。
    “哪需要那么多人,这里还要人帮忙,我一个人够了。”
    他蒙上脸,掠了出去,双臂张开,黑夜中如一只嗜血蝙蝠般,掠过高高的夜空。
    太史阑目光转向当前战场。
    随即她道:“我要你们准备的辣椒水呢?”
    苏亚带人立即搬来一个大桶,盖子还没揭,已经有一股辛辣的气息冲上来,刺得人眼泪汪汪。
    她身边几个下人,拿着粗毛竹做的简易水龙,将这些辣椒水往里面灌。
    苏亚还带了一个炉子,炉子上有烧红的烙铁,众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不明白这时候太史阑搞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
    院子里此刻纷乱更甚,死的人越来越多,流出的粘腻的鲜血渐渐在地面上积了厚厚一摊,脚踩上去发出呱哒呱哒的响声。探子们被沉默的杀气和杀戮逼得近乎崩溃,在逃逃不掉,爬墙也爬不了,求饶也无用之后,终于有人在生死之前,忘记乔雨润再三的告诫,蓦然将外头的乱七八糟袍子一脱,尖声大叫,“误会!误会!我们不是龙莽岭——”
    “泼水!闭眼!”
    太史阑低沉有力的声音立即响起。
    “哧哧!”护卫扳动水龙的简易活塞,一股股淡红色水箭,向着西局探子们喷出。
    红色辣椒水漫天喷射,落在那些人头上、脸上、大张着的嘴中。
    空气里立即充满那些辣辣的因子,所有人都开始咳嗽,揉眼睛,好在太史阑事先警告,这边的人都没什么损伤。
    西局探子们则倒霉了,他们首当其冲,喉咙里冲进辣椒水,刺痛火辣,哪里还能讲得出话来?眼睛也无法睁开,一阵疯狂乱撞,很多人直接撞到了一边士兵的钢刀上。
    即将揭露的身份,自然永远也无法揭露。
    那边一直在等里头大叫的乔雨润,还在吩咐车夫,“他们一喊出身份,上府兵必然不听太史阑命令立即停手,到时候有些人会有机会逃出来,你赶紧接应,只要跑出一个人做证人,这场仗我们就没输!”
    车夫沉重地点了点头。
    然而两人屏息凝神等待了很久,也没等到预想到的呼叫和逃生,那处院子里依然只有砍杀声,只有剑尖入肉的声音,那处墙头,依然站立着太史阑的人,一刀一个,一个一刀。
    “怎么会……怎么会……”乔雨润脸色灰白,喃喃自语。
    两人对望一眼,都在对方眼神里看见恐惧——拖得越长对自己越不利,何况以他们对西局探子的了解,他们怎么可能不求生?
    除非……
    车夫的眼神忽然瞪大了。
    乔雨润的眼睛却眯了起来。
    她在对面车夫的瞳仁里,看见一条黑色人影,如夜色中的巨大蝙蝠,横空渡越,悄然无声,正向她飞来。
    ==
    赵十三找到乔雨润的那一刻,院子里的杀戮已经告一段落。
    一百多人,全数留在了太史阑的后院,地上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无一活口。鲜血粘腻,即将漫上台阶,空气中血腥气浓得中人欲呕,遍地被剑光刀光摧毁的碧叶,在血泊里静静地飘着,这是此刻的院子中,唯一还能动的东西。
    其余人,哪怕是太史阑这边的人,都被这样决然的杀戮,惊得心腔发紧,不能言语。
    每个人都只敢用眼角斜觑着太史阑,像是怕多看一眼,就会被她的杀气刺着自己的眼睛。
    见过女人千万,能者千万,未见人心性如此也。
    很多年后,这被封存的一战,才渐渐开始流传世间,这也是太史阑传奇一生中,一大富有争议的事件之一。在民间的传说里,太史阑怜民恤苦,正直敢为,光辉的一生满是丰功伟绩,而在南齐朝廷里,一半人称赞她,还有一半人则指责她心性残酷凶恶,杀人无数,冷酷无情,虽然对南齐有大功,但滔天罪行同样罄竹难书,其中“昭阳暗杀夜”便是他们提出的有力证据之一。
    但对于太史阑,后世如何看她,史书会为她留下怎样的文字,是光明还是黑暗,是赞颂还是批评,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她根本不在乎。
    她只做她认为对的事。
    太史阑不要留活口,因为她根本没打算控告西局。
    控告这种本身就凌驾于法律上的机构,那等于将自己送入虎口,除了直面司法的不公和显贵的无耻,不会有任何结局。
    制暴者,以暴!
    只有狠狠地打,不留情地打,决然地打,见一次打一次,一直打到这种欺软怕硬,阴私苟狗的机构,见到她就绕道走,从此再也不敢将她招惹!
    一战结束,上府兵按照惯例,上前清点尸体,打扫战场。
    他们被太史阑的人拦住。
    “各位兄弟辛苦,”雷元笑得爽朗,语气却坚决,“接下来的事儿,便交给我们吧。”
    此刻太史阑已经下令,所有上墙头的昭阳府兵丁全部下来,散入各处街巷巡查余孽,戒严全城。
    院子中只剩了四百上府兵和太史阑的人。
    然后上府兵就僵硬了在那里。
    他们看见太史阑的人,提着刀,走过每具尸体,根本不揭开他们的面巾,直接将他们的脸砍烂,下身也砍烂,后面跟着一个人,拎着烙铁,顺手在他们腿上,烙一个印子。
    “嗤啦”之声连响,焦糊臭味渐渐掩盖了血气,上府兵士兵们愕然睁大眼睛,不知道这是要搞哪一出。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这些百战沙场,见惯生死的老兵们,忽然也觉得恐惧,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有人胆大点,跟着人家身后去看,太史阑的人也不避讳他们,上府兵看见那些烙印,清晰刻着歪歪扭扭的“龙莽”两字。
    一瞬间恍然大悟。
    这是坚决要栽赃到底啊。
    砍烂脸,从此没人能认出这些尸体,烫上烙印,坐实“龙莽岭盗匪上门刺杀”之名,太史阑反抗将盗匪全数格杀,不仅无罪,反而有功。
    至于真正的龙莽岭盗匪有没有烙印,谁能证明?
    士兵们在佩服,尤祥辰却怔在那里。
    很明显太史阑知道对方是谁,所以一个活口都没留,一句询问都没有。
    而他现在,也隐约猜出对方是什么人了。
    为什么要砍烂下身?
    因为对方那里有特征?
    目前,还有哪个衙门,会大批量有这种,在这样的部位有特征的人?
    西局!
    也只有西局才敢这样明火执仗,闯进太史阑院子要将她灭门。
    西局!
    第一侦缉部门,掌握所有官员仕途生死的西局,在官场上颐指气使人人畏惧的西局,太史阑竟然就这样,一起杀了?
    她明明知道是谁,还敢这样杀?
    尤祥辰险些伸手捂住胸口,他决定以后离这女人远点,再远点。
    不过他也暗暗庆幸,在这种情况下,太史阑的处理虽然狠辣,却真的是最好的办法,如此,太史阑和他才一点罪责都没有,西局吃了哑巴亏要怎么和太史阑斗是他们的事,最起码上府可以置身事外了。
    “有劳诸位兄弟。”太史阑淡淡注视着打扫战场的手下,对尤祥辰道,“诸位连夜赶来,助我剿清盗匪,这情分,太史阑记下了,日后上府大营但有吩咐,尽管说。”
    “太史大人客气。”尤祥辰立即抱拳,“这是我等份内应为,既然此间善后不需要我等,那么我等便先回营复命了。”
    “好。”太史阑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忽然想起什么,道,“说起来,我有个弟弟也在你们上府大营,原先是个佰长,现在想必已经升职,尤校尉日后轮调回营,还请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现在一点也不敢得罪她的尤祥辰立即道,“令弟是哪位?回营后少不得要请见一下,大家日后也好互相帮衬。”
    “他是我义弟,叫邰世涛。”太史阑说到这个名字,神情微微温软。
    尤祥辰却愣了愣,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太史阑原本没指望他知道邰世涛的名字,因为尤祥辰这种,是上府大营每年轮换派驻昭阳城的兵,邰世涛今年刚到上府大营,他不知道才正常,不过看尤祥辰神色,却好像认识邰世涛?
    “怎么?”她问。眉头微微皱起。
    尤祥辰心惊于她的敏锐,犹豫了一下,才轻轻道,“前几日我在我们全营通报公文上,看见他的名字,他出了一点事,太史大人不知道吗?”
    太史阑本来专心看着那边收拾战场,霍然回首。
    她的眼神如此犀利,惊得尤祥辰退后一步。太史阑已经追问:“通报?什么样的通报?”
    “通报他不遵将令,擅自出营,违反军规,责八十军棍之后再逐出上府大营,先发往军事都督府,由于他坚决不愿被遣返,最终被发配至……”尤祥辰又犹豫了一下。
    太史阑上前一步。
    “……天纪军罪囚营……”
    这下连旁边的苏亚都霍然回头。
    “怎么可能!”太史阑霍然抬手,似要抓住尤祥辰的肩膀,随即放下手,冷然道,“不可能!他出营虽有错,但过不掩功,你们的边帅曾经表态,要为他请功的!”
    “话是这么说……”尤祥辰道,“可是听说他得罪了贵人……”
    “谁?”太史阑想,是康王吗?
    “听说他刺杀晋国公……”
    太史阑身体一僵,连瞳孔都在瞬间放大。
    她好像终于因为震惊太过而失语,尤祥辰诧异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如铁如石的女子,那样的大场面之前都不动声色,怎么现在会为这句话失态?
    苏亚却立即忍不住反驳,“不可能!”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尤祥辰呐呐道,“据说咱们大营是要给他请功的,被晋国公拦了,国公说他擅自出营,还带兵闯营,军营之中绝对不允许这等无视法纪者存在,要予以处罚,邰兄弟年轻气盛,当即将国公……从高楼上推了下去……”
    太史阑手臂霍然又是一抬,然后定住了。
    她的动作似乎也是在推,要把这个难以置信的可怕的消息给推出去。
    尤祥辰忽然觉得压抑,地上的那些血,像是瞬间蔓延到了他的鼻端。
    他竟然因此不敢说话,很久之后,才听见太史阑极慢极慢地道:“然后?”
    她问得越简单,他越觉得压抑,急忙道:“听说国公受了点轻伤,之后勃然大怒,当即以邰兄弟刺杀朝廷重臣、违背军纪之名问罪,责打八十军棍,押送都督府,后面的事,我便不知道了……”
    太史阑雕像般地立着,血色模糊的月光射下来,她的半边脸颊青白。
    “在下告辞。”尤祥辰不敢再留,急忙一躬,带着自己的士兵匆匆离开。
    太史阑还没忘记略抬一抬手,以示相送,这手势略有些不敬,然而尤祥辰没有一丝不快,恍惚中他总觉得,面前的不是仅仅一个副将职衔的官场新丁,仿佛是边总帅、纪大帅那些军国大佬当面。
    太史阑给他的感觉和压力,甚至超过了这些叱咤多年的老将。
    人都离开,院子里渐渐清静,只剩下了太史阑的人,和一堆尸体。
    “大人。”苏亚轻声唤。
    太史阑有点僵硬地转身,对着自己的护卫们,道:“所有尸首,稍后交给昭阳府,安排迅速火葬。”
    “是。”
    苏亚有些忧心地看着雷元于定等人,她总觉得,这么大的事情,太史阑对这些新人,太信任了些。
    “今晚杀了的这些人。”太史阑平静地道,“告诉各位,他们是西局的探子。”
    人人震惊,渐渐反应过来,脸色惶惑。
    “不是我故意要让你们卷入大罪。”太史阑神容清冷,“你们也看见了,西局探子假扮盗匪,闯入我的宅子,摆明了是要制造第二起通城盐商灭门案。如果他们得手,我,你们,谁也逃不掉。”
    众人都低头,心知她的话是对的。
    “我不杀人,人要杀我,但为自保,无所不为。”太史阑转头看看西局的方向,道,“虽然诸位跟随我不久,但太史阑从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天的事情,大家一起做下,但将来若有罪责,太史阑一人承担。今天,诸位如果害怕后果祸及自己,尽管离去,隐姓埋名过此一生,我当即奉上盘缠,并以身家性命发誓,永不再牵连诸位——有人要走吗?”
    四面沉默,没人发话。
    “如果没人走,那么从此就是太史阑的亲信兄弟,大家同生死共荣辱,有太史阑一碗粥喝,就有大家的饭吃。我若有负大家,必然不得善终。但是,”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却生出淡淡肃杀,“从此我不允许背叛,不允许任何辜负,我给过的机会,不允许任何人当作玩笑。但有任何背叛行为,太史阑便是放下一切,也必要一个彻底交代。”她一指地上堆积的尸首,“以这遍地尸首,今夜杀戮,为证。”
    又一阵沉默。
    随即雷元的笑声打破寂静。
    “跟着这样的女主子,痛快!我不走!”
    “原本兄弟们还笑我跟了个女主子。”于定露出淡淡笑意,“我原先也有些暂且看着的想法。经过今夜,我倒不想走了,我觉得,或许,我能在太史大人你这里,得到我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我倒觉得今晚特痛快!我想永远痛快下去!”
    “走?走哪去啊,隐姓埋名一辈子,还不如死个明白!”
    ……
    太史阑平静地立着,带着血气的夜风拂动她的袍子,与黑发同舞。
    苏亚火虎,佩服地望着她。
    这才是上位者的气度,这才是正确的收服人心的方式。
    敢信,是因为相信自己压得住。
    护卫收了,就是该转为亲信的,什么都怕泄露风声,什么都瞒着,那么这些人永远也用不成,不过是添一批摆设。
    雷元于定带着人,将尸体都搬运了出去,火虎也去帮忙,其余人太史阑都让他们去休息,她自己却立在那里不动。
    “苏亚,你也去休息吧。”她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苏亚点了点头,慢慢退开,却在走到院子门前,回首看了一眼。
    太史阑已经坐下了,坐在院子中一截断开的树桩前。
    院子里难闻的血腥气未散,坐得越低越明显,太史阑却好像没有察觉,她缓缓地坐了下去,有点木然地,抬头看着月亮。
    血色模糊的月,将一缕淡红的光,打上她的颊,那一刻她仰起的脸,线条孤凉。
    月下的风悠悠缓缓,扬起地上染了血沫了尘灰,碎叶在她身侧盘旋,落于她靴面。
    太史阑忽然低下头,手肘撑着膝盖,单手撑住了额。
    苏亚去推院门的手顿住。
    她维持着半转身的姿势,怔怔看着太史阑,这一刻的太史阑,看起来无助而脆弱。
    相遇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未见过这样的她。
    苏亚慢慢走回去,在太史阑膝前,蹲下。
    太史阑没有动,一缕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
    苏亚轻轻将手放在她膝上。
    面前这个人,无比强大,可是此刻她只感觉到她的脆弱,像个需要抚慰的孩子。
    月色斑驳,照一片断壁残垣。
    “苏亚……”很久很久以后,太史阑的声音,有点飘渺有点空地从手掌间传出来,“……我恨我不够强大……”
    苏亚手顿住,不明白她忧伤何来。
    她原以为太史阑是担心容楚,是愤怒邰世涛的行为;又或者她选择相信邰世涛,那么是愤怒容楚,恨着他的背叛。
    可是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她为何在知道这样的消息后,不怒不惊,不去寻求真相,却生平第一次,自责?
    “太史……”
    “我得罪了纪连城……”太史阑的声音听来闷闷的,“容楚为我也得罪了纪连城……纪家少帅独掌军权不可不防,可是无论是我还是容楚,经过这事,都无法渗透入他的天纪军……只有……牺牲了……世涛……”
    苏亚浑身一震。
    原来如此。
    她只顾着震惊这事实,并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诡异,没想到太史阑立刻就明白了。
    或许只有太史阑这样清醒敏锐的人,才能透过表象,瞬间抵达真相,明白一切虚妄背后的深意。
    所以她不去追问,不去愤怒,不去责怪邰世涛或容楚,而是选择了先责怪自己。
    怪自己不够强大,怪自己需要保护,怪自己,让世涛牺牲。
    容楚何等有幸遇见她。
    容楚又是何等无奈遇见她。
    “这是苦肉计……”太史阑的声音听来是唏嘘,“可我若足够强,我若也坐拥三军或一地,我若也能号令无数从属,纪连城又算什么东西?世涛又何须为我这样牺牲?他本该飞黄腾达,少年得志,现在……罪囚营……世涛走的时候,要我对他笑一笑……我……我竟然……”
    “他心甘情愿,你不必自责……”苏亚闭上眼,“太史,你会有那么一天的……会有让纪连城俯伏你脚下的那一天,我信。”
    太史阑仰起头,捂住脸的手掌下,依稀发出一声低微的哽咽。
    苏亚震惊地抬头,眼睛霍然睁大——她哭了吗?她是在哭吗?
    相遇至今,诸般苦难,再多挫折加于她身,从不曾见她动容,如今,因无能为力的无奈,因他人为她忍辱的牺牲,她哭了吗?
    能撼动太史阑的,并不是苦难和敌意,那只会让她遇强愈强。能撼动她的,是他人的牺牲,他人的深切至不可承载的情意。
    “我还是……很恼恨容楚……”太史阑深吸了一口气,手背在脸颊抹过,“他该和我商量一下,未必一定需要这个办法!还有世涛也是,干嘛要答应他!这些自以为是、总爱自作主张替女人安排他认为好的事儿的沙猪!”
    苏亚噗地一笑,心想傻猪?国公知道会不会气歪鼻子?
    太史阑放下手,脸上干干净净,她双手交握垂在膝前,似乎平静了些,淡淡看着月亮。
    苏亚却眼尖地发现她的手掌边缘微微湿润。
    “苏亚,今日这里杀敌一百,尸首的血流满后宅。”太史阑忽然轻轻道,“他日若有谁敢动到我在乎的人,我不介意杀敌千万,亿万,让尸首的血,流满这南齐山河。”
    轻轻的语调,宛如梦呓。
    苏亚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随即她握住了太史阑微凉的手。
    “是的,”她道,“我们会更强。”
    ==
    院子里两个女人,最终平静下来,各自起身去休息,太史阑站起来,望着赵十三离去的方向,心想他去追乔雨润,怎么还没回来?
    赵十三此刻正站在乔雨润面前。
    当他像黑色蝙蝠一般降落在乔雨润面前时,乔雨润退后了一步,躲在了车夫身后。
    “乔大人真是辛苦。”赵十三笑眯眯瞧着乔雨润,眼神里却满是憎恶,“这大半夜的,您在这院子后头做什么呢?”
    “做和你一样的事。”乔雨润最初的惊慌过后,也换了平静的语气,“杀人灭口。”
    赵十三偏偏头。觉得这个女人也是千面娇娃,很有意思。
    “那就不要废话吧。”他道,“机会真的很难得。”
    乔雨润忽然一脚踢在车夫的膝窝,将他踢得向前一冲,自己抽身便逃。
    车夫身子向前一倾,顺势滚向赵十三的腰腹,单手一拉,一道雪亮的刀光已经泼洒而去,直奔赵十三要害。
    “真狠。”赵十三摇头,一跃而起,蹬在车夫头顶,直扑已经逃开的乔雨润。
    乔雨润似乎慌不择路,身影直转向一个巷角,赵十三微微犹豫,还是追了过去。
    身子刚过巷角,他忽然听见风声,从头顶掠过,速度极快,他心中一;凛,脚步一停,正看见乔雨润回头,唇角一抹得意的笑容。
    随即他便看见一抹黑影闪了出来,高大的黑影,也像一只夜色中出没的巨大的蝙蝠,戴着一只生硬的铜面具,整个人冷而坚硬,像从黑暗中剥离出来。
    乔雨润闪到那人身后,赵十三敏锐地立即后退,但已经晚了一步,那人的手从袖子中伸出来,手上银光闪烁,居然戴着手套,那银光闪烁的手后发先至,轻轻按上了赵十三的胸膛。
    手掌原本按在前心,不知为什么,到达要害时忽然轻轻一滑,击在了侧肋。
    赵十三一声闷哼,身子倒射,砰一声撞在墙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一股淡淡的药香散开,却是赵十三佩戴在肋下的药囊破了,一时四周都是掺杂了花香的药味。
    黑衣人得手,乔雨润立即滑步而出,不知何时肘下已经多了一柄剑,她抓着剑毫不犹豫奔向赵十三。
    那黑衣人忽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扯了回来。
    乔雨润想要甩脱,黑衣人的手掌就像铁钳般一动不动。随即乔雨润也不动了,因为她听见了外头的脚步声。
    太史阑安排搜索附近的昭阳府兵丁来了。
    黑衣人一拎乔雨润肩头,带着她无声纵过高高的围墙,自始自终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血色模糊的月里,他的身影也虚幻如影子。
    巷子里空荡荡的,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赵十三捂着胸口抬起头,眼神迷惑不解。
    ==
    不过半个时辰后,太史阑知道了赵十三受伤归来的事情。
    这让她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还是太轻率了,就不该让赵十三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一个人去。
    不过她看到赵十三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担心又多余了。那混账眉开眼笑躺在床上,景泰蓝坐在他身边,给他喂着糖块杨梅柿子糕等等他认为天下最好吃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赵十三幸福得两眼冒红心,觉得自己这伤得值得啊,伤得高端洋气啊,伤得身价百倍啊,这待遇,前头皇帝老子也没有啊!值!
    太史阑瞟一眼他那模样,转身就走——太贱了!
    不过她还是瞄到了赵十三的伤处,右肋一大片青紫,内伤不轻,那位置也很有些危险,对方下手既狠,又像留了情,透着一股奇怪的味儿。
    太史阑想起先前司空昱说过的那个出现在乔雨润房里的黑衣人,那个踩叶不碎的高手,想必就是他了吧?只是这么样一个高手,为什么没有直接参与西局今晚的行动?如果他在,只怕战果又是一种情况。
    太史阑眼神思索——昭阳城,卧虎藏龙。
    她从赵十三房内出来,就去了司空昱那里,先前请来的全城最好的伤科大夫都在司空昱的客房内,她不方便进去,此时她进了院子,看见侍女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上府大营赶来的军医用布巾擦着手出来,布巾和手上也全是血迹。
    “怎样?”太史阑问。
    “箭取出来了,太史大人给的金创药也是极好的,只是这箭太重,创口太大。”军中大夫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等下必然要发烧,熬不熬的过去,看今夜吧。”
    太史阑皱着眉——司空昱要死在这里,南齐和东堂怕就要开战了。
    “开窗通风。”她一进屋子就道,“别憋闷着。”
    “伤者不能受凉……”几个当地大夫解释。
    “都出去。”她道,“这么多人,空气又污浊,重伤的人哪里经得起。”
    她说话现在没人敢违背,众人都悄悄出去,太史阑又吩咐,“把我房里锦盒装的那支千年参拿来,熬参汤。还有一个黑盒子,也拿来。”
    “大人。”苏亚劝阻,“那是国公留给你补身体用的,还有那黑盒子里,是李先生留给你保命的灵药……”
    “如果不是他,我的命刚才就没了。”太史阑淡淡道。
    药取了来,取药的容楚护卫一脸心疼,大抵是清楚药的价值。
    太史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看着大夫把药给司空昱用了,确实有效,眼看着司空昱脸上微微有了点血色,呼吸也稍微畅顺了些,她稍稍放心,伸手去给他掖被子。
    昏迷中的司空昱,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9:36
    第十五章 执行家法?
     更新时间:2013-8-11 8:09:53 本章字数:13820

    太史阑一怔,下意识要甩开,但司空昱昏迷中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手指如铁钳,扣死了她的手掌,她的手被握得发痛。
    他伤在肩背之间,太史阑不能用力甩掉他的手,苏亚上前要掰开她的手指,太史阑摇了摇头。
    “我照顾他一夜吧。”太史阑望着那人紧皱的眉头,忽然觉得他需要依靠,但不需要很多人依靠,也许,他潜意识里,希望她留下来。
    人们都退了出去,苏亚留了一盏灯,淡黄的烛光幽幽,只照亮了半间屋子。
    太史阑靠着床板,屈起一腿,手撑着膝盖,坐在司空昱身边,听着他时而清浅时而粗重的呼吸,想着眼前的事,之后的事,想着要尽快让陈暮递交状纸,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开审龙莽岭案。
    终究一夜疲惫,她很快朦朦胧胧睡去,但很快又醒了。
    她是被掌心的温度给热醒的。
    司空昱还是开始发烧了,高烧灼热,脸额如火,抓紧她的手掌也松开了,指间无意识地在虚空中抓挠。
    太史阑起身,在桌边倒了一杯温热的参茶,她并不会照顾人,拿着一杯茶比划半天,就是不知道怎么喂进他的嘴里去。
    虽然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知道肥皂剧里都是男主或女主把对方扶起来,靠到自己肩上,然后,柔情蜜意地喂……她突然打了个寒噤。
    所以最后她是一手勒住司空昱脖子,一手捏住他下巴,给他灌进去了……
    这么粗鲁的喂汤方式,自然要受到抗拒,一杯参茶泼泼洒洒倒了半杯,还将司空昱的领口和她的手指都打湿了。
    太史阑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真的不是宜家宜室的女子,还是让侍女来吧。
    她抽出布巾擦了擦手,准备帮司空昱擦干净领口先,手指刚刚触及他领口,司空昱忽然又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别……别……”他声音呢喃,带着深深的苦痛,“别走……”
    太史阑低头看他,他没醒,被高热折磨得脸颊发红而唇色发白,辗转反侧,在深渊般的昏眩中浮沉,饶是如此,他依旧是美丽的,甚至在这夜模糊的月色和氤氲的药气中,更加美而动人,那是一种添了三分脆弱和三分迷茫的美,是冰清的天际中一弯瘦瘦的上弦月,散着迷迷蒙蒙的光。
    病中的人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抓着太史阑的手指不肯放,却又觉得一波火焰烤了上来,一边喃喃道:“……别走……好热……”手指一拉,嗤啦一声,领口被他自己撕裂。
    他迫不及待地将掌心里太史阑那微凉的手指,靠上颈下的肌肤,她的指尖微凉,对此刻焦灼高热的他便如一块薄冰,将他从烈火焚身的苦痛中救赎。以至于他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太史阑没有动。
    她垂眼。
    一抹玉色的肌肤亮在幽幽的黑暗里,这个男子的身体,果然如他的脸一般,完美精细,是新琢出的玉,或者是夏日碧水里新采出的茨实,光润,洁白,让人的目光触上去,心也如那碧水荡了荡。
    太史阑的目光,却从那一截洁白里延伸了进去,从那一线敞开的领口,越过一朵淡红的薄樱,在衣服和月光以及肌肤的光影交界里,她看见一条浅浅的白痕。
    正是这条白色的痕迹,让她忘记抽回手指。
    这似乎是……鞭痕。
    再仔细看,白痕之上,似乎还有痕迹,一层层交叠,只是很薄很淡,想必经年日久。
    交错的鞭痕?
    这骄傲艳丽的东堂世子,金尊玉贵的簪缨子弟,身上怎么会有这样耻辱的伤痕?
    以他的身份,又有谁能给他造成这样的伤痕?
    司空昱热度越来越高,下意识抓了太史阑的手,靠在颊边磨蹭,一边低低喃喃道:“娘亲……娘亲……”
    正待抽手起身的太史阑,又停了停。
    她想了一想,又坐了回去,拿手背拍了拍司空昱的颊,低声道:“你很想你娘吗?”
    司空昱此刻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意识的四面幽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道深红的火线悬浮在半空,而对岸,似有极地冰原,皑皑霜雪,他此刻最渴望的清凉。他不得不踏上火线,那般暴烈的热,让他连心都似缩了起来。
    无边无垠的热烧烤着意识,将一些深藏的记忆翻起,他在恍惚中忽然想起,自己并不是没有见过娘亲,明明在幼时,曾经在她的怀抱里打滚,还记得她是那般的香软,记得从她膝上的角度看过去,她始终微笑又忧伤的唇角,记得她的手指也总是微凉,总爱在他打滚时轻轻握住他的手,怕他落下去。
    就像此刻……他所握住的手指。
    那手指的主人没有握住他的手,却也没有离开,他听见一个女声,清冷而安静,仿佛星光,无论相隔多远,都能在瞬间抵达它想要抵达的终点。
    “你很想你娘吗?”
    “想……”他几乎立刻冲口而出地回答,随即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可是她……不要我了……”
    他唇边绽开一抹笑意,模糊的、苦涩的、失望的、不解的……
    有些记忆已经在岁月中淡化,但当初那时绝望和寂寞的感觉,还深深刻在心版,他已经忘记要为何绝望为何寂寞,却依旧在多年后无法控制叹息。
    太史阑注视着他的笑容,很难想象那么骄傲自我的人,会绽开这样虚弱而又自弃的笑容,这孔雀一般的男人背后,到底藏了多少连他都不愿面对的旧事?
    “没有娘会不要自己的孩子。”半晌她道,“一定有难言之隐。”
    “我忘了……”他低低喘息,“……我就记得她推开我……推开我……之后我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此她便不见了……”
    “推开你或者是为了保护你,或者是不得不推开你。”她冷静地给他分析,“你这么眷恋她,说明她平日对你很好,那又怎会好端端地推开你?或许在你远走的时候,她也躲在一边哭。”
    “她……没有陪我一起……”
    “我知道南齐的女子,在这个社会没什么地位,我想从你平日的言谈来看,你们东堂女子的地位想必更低。”太史阑伸手给他拉好了领口,“一个没有什么地位的女子,在家长的决定面前,是没有什么抗争余地的。”
    他稍稍沉默,似乎在半昏迷半清醒的混乱中,努力接纳并分析着她的话。
    那清清冷冷的声音,那没什么感情的语调,飘入此刻他火海般的意识里,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清凉,那些灼热的温度锥心的痛,似乎也不那么难熬了。
    “……我想不起来她……我为什么忘记了她……”他困惑地喃喃问,“我是在恨她吗……”
    “人总是潜意识中,拒绝那些曾让自己痛心的事情。”太史阑弓起膝盖,摊开身体,出神地望着窗外渐渐澄净的月色,“我三岁时,妈妈去世,我被人抱进研究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不说话,也没有任何想法,外面的人,里面的人,曾经发生过的事,包括我的母亲,我都忽然没了感觉。”
    “你……也在痛心吗……”
    “不知道。”她语气淡淡,“或许我只是在保护自己。我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后来大波来了,她和我不对盘,一开始总打架,打着打着,我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话了;再后来蛋糕妹来了,她那么甜,总在笑,我说的话又多了点;再后来小珂抱了进来,她才一岁,整天哭,不哭的时候看人的时候也泪汪汪的……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正常说话了。”
    “……你有那么多朋友……而我,我只有我娘,我还失去她了……”
    “我也和我的朋友失散,今生今世,不知是否还能再见。”太史阑喝了一口茶,“你好歹还能知道你娘不在了,而我,我甚至不知道她们在不在这个时空。”
    “听不懂你的话……”
    “不需要懂。”她道,仰着薄薄的下巴,“这世上永远有人比你不幸,比你惨,比你更懂得痛苦,但人生来不是为了懂得不幸和痛苦的,活着,为你在乎的人好好活着,才是生存和做人的最大意义。”
    他不说话了,轻轻喘息。
    门外有人轻轻停住脚步,是端着药汤,准备来替换太史阑去休息的苏亚。
    隔着门缝,看见一坐一卧的两个人,司空昱在谵妄中对答,太史阑漠然望月,却在一声声回应,苏亚怔怔看着那女子月色下薄透的下颌,想不到坚冷如太史阑,竟然也会整夜不睡,替人开解。
    这是不是独属于她的温暖和温柔?
    苏亚缓缓退了下去——有时候,正确的言语和那个对的人,才是伤病的最佳良药。
    屋内两人安静了一刻,太史阑也觉得有些疲倦,她俯身摸了摸司空昱的额头,感觉热度好像退了一些,转身下床去取剩余的参汤,准备给他再灌一点,便换人来伺候,她好去睡觉。
    她刚刚端来参汤,俯下身,司空昱忽然张开眼睛。
    这一霎他的光艳潋滟的眸子,无尽的黑。
    随即他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太史阑,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挥开参汤,一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凑上自己的脸!
    太史阑身子一僵,迅速转头。
    司空昱的唇擦她的脸颊而过,落在了她的颈侧,司空昱也不坚持,顺势将头搁在她的肩窝,一只手紧紧环住她的腰,迷迷糊糊地道:“……让我抱一会儿……再一会儿……我想你……好久了……”
    太史阑正要推开他的手一顿。
    这个骄傲男子,内心深处,对他那出身南齐的母亲,到底有多渴望?
    那个走在岁月深处的美丽女子,到底给他留下了怎样的创伤,又带走了他生命里怎样重要的想望,以至于在多年以后,他忘记了她,却死死记得“南齐女子”,无论如何也要来南齐一趟,见一见南齐的女子,好去追寻昔日母亲的影子。
    以至于他遇见她太史阑,如此失望,恨不得一脚将她踹出南齐。
    以至于他重伤此刻,终于吐露心声,并下意识要抱紧那个冷漠却打动他内心的人。
    太史阑眼前忽然掠过三岁那年呼啸的小车。
    那寒冷的夜。
    那永远的离别。
    她推开他的手,悬在半空,最终落下时,落在了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司空昱身子软了软,发出一声漫长而满意的叹息,太史阑感觉到,他的热度,终于退了。
    她正要移开他,忽觉身后有异响。
    她回首。
    人影一闪。
    蓝衣飘飘,和风煦日。
    李扶舟立在门前。
    ==
    他拎着一只精致的壶,壶内药香气味浓郁,看样子是带给太史阑调养身体的,此刻却忘记放下来。
    他只是在看着太史阑,她正半跪在榻前,搂着那个虚弱而美丽的男子,手还停留在他背上。
    认识她至今,未曾见她如此亲近他人。
    或者,是未曾见她如此待他。
    太史阑维持着那个姿势,转头,两人目光相碰,太史阑一瞬间以为他会给她一个照例的微笑。
    然而没有。
    他似乎真的习惯性地想笑,嘴角已经机械地掠起一个熟悉的弧度,然而那弧度掠到一半便僵硬凝固,最终平平地放了下来,化为深深的一抿唇。
    相识至今,太史阑未曾见他笑不出过,一时竟觉震撼。
    他那淡淡一抿唇,唇角刻一抹深深纹路,竟让人忽然感觉沧桑。
    太史阑却在走神,想着此刻若是容楚碰见,必不是这般隐忍深刻,让人内心如被指尖捺住的表情,他大抵还是会笑的,笑完了就有人要倒霉了。
    这么想的时候,她忍不住一笑,随即敛了笑容,觉得此刻此景,自己这么一笑,实在很傻逼很无厘头。
    她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弯唇,李扶舟已经看在眼里,他有轻微的不解,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一暗。
    一暗之后他恢复如常,把药壶放在桌上,走到榻前,先将司空昱放平榻上,随即扶起太史阑。
    太史阑起身的时候身子一歪——她腿麻了。
    她以为李扶舟必然要君子地紧紧扶住她的手臂,或者干脆推开她。
    然而她再次估计错误。
    李扶舟忽然手臂一展,将她往怀里一揽。
    然而他也没能将她揽在怀中——太史阑身子一歪那一刻,立即反肘后撑,肘尖顶在了他的胸膛。
    两人维持着这样古怪的姿势,停顿一秒,随即李扶舟垂眼,收手。太史阑收肘,站直。
    两人站在榻前,太史阑背对着李扶舟,李扶舟背对门,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好半晌,李扶舟才轻轻道:“我听说这边出事,赶来看看,你……没事就好。”
    太史阑下巴对司空昱抬了抬,“司空世子救了我。”
    李扶舟看了一眼司空昱,忽然道:“你把我给你的凝元丹给他用了?”
    “抱歉。”太史阑答得简单,心中却也有些愧意,以李扶舟的身份,拿出的这东西应该极其宝贵,他又难免江湖倾轧,她该给他留着备用的。
    “这是我想等将来你能练高深武功时,给你增加内力用的,”李扶舟微微苦笑,“……倒忘记了你是个一向不看重外物的人,便宜了这小子。”
    太史阑不语,两人的呼吸都似乎被约束住了,压在司空昱沉沉的呼吸中。
    良久李扶舟才轻轻道:“太史……我是不是……彻底错了……”
    太史阑侧头看他,“不,只要忠于自己的心,怎么都不算错。”
    “心……”李扶舟苦笑了一下。
    他忽然上前一步,似乎要拉太史阑的手,太史阑立即后退一步,腿撞着床边,微微一响。
    随即有人声音嘶哑地道:“你要……干什么……”
    两人立即回头,发现司空昱醒了。
    他幽沉又绮丽的眸子还带着昏迷初醒的迷茫,却一把抓住了太史阑垂到榻边的衣袖,怒道:“……深更半夜……闯进门来欺凌女子……来……人……呀……”一边软绵绵地把太史阑往他身边拉。
    太史阑哭笑不得——这个一本正经的,我还深更半夜呆你房里里,你咋不觉得不对?扯住自己袖子道:“你操什么心?没事,睡你的。”
    司空昱却不肯放,问她,“刚才……刚才是你?”
    太史阑想着他是问刚才和他对答的人吧,“嗯。”了一声。
    司空昱似乎一愣,又似乎在沉思,半晌叹息一声,道:“命……”
    太史阑心想好好地他又感叹命运做什么?却听见他对李扶舟道:“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出去。”
    李扶舟好脾气地笑了笑,道:“这是她的府邸,我来看她。”
    太史阑唇角一扯,心想温和李扶舟,原先一定不是温和的,瞧这说话多犀利。
    “她的府邸……”司空昱气喘吁吁地道,“……以后就是我的……”
    嗄?太史阑脑袋一转,难得地呆住了。
    这叫个什么事儿?
    舍身相救的狗血戏码,不是该女人以身相许吗?她半分都没打算以身相许,还在考虑他养好伤之后赶走他,怎么他倒许上了?
    这片大陆真玄幻……
    李扶舟也怔了怔,随即失笑,“司空世子是吧?多谢你舍身相救太史阑,我想如果你需要这座宅子作为酬谢,太史阑一定也是愿意的。”
    司空昱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太史阑想扶一把,想想还是没扶,她怕这一扶她就给赖上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司空昱倚着床头,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语气却清晰了不少,显见得很是认真,“……但你的眼神……我看得出,你别想替太史阑做主,这个……我不允许。”
    太史阑忽然快步走了开去。
    她怕她站在面前,会忍不住把桌上的汤壶给砸到司空昱脑袋上去。
    那样不好,好歹他还是她的恩人。
    “司空世子。”李扶舟面对司空昱时,又恢复了他春风般的温和微笑,好脾气地道,“司空世子,我想,当你对我说出不允许三个字的时候,你已经不被允许了。”
    司空昱第一时间显然没有听懂,不过当他转头找到太史阑,看见窗前背对这边负手而立的太史阑,沉默抿唇的表情时,便明白了李扶舟的意思。
    他忽然笑起来,一边咳一边笑。
    “怕她不接受……怕她不喜欢,所以不敢……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她要如何看见你?”他不屑地道,“我不管……我做我想做的,不需要谁允许。”
    李扶舟似有震动。
    “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好好养伤。”太史阑转头道。
    “你像今晚这样……照顾我。”
    “没可能。”太史阑一口拒绝。
    “咳……”司空昱又在咳嗽,语气无奈,“……为什么会是你……唉……”
    这句话触动了太史阑心中的疑问——确实,为什么会是她?司空昱明明很讨厌她这样的南齐女子,为什么要跟着她,观察她,在要紧关头救她,现在还在李扶舟面前如此警惕,摆出一副保护所有物的神情?但他做这一切,又不像是出于怎样深切的爱,还带着几分不甘几分无奈,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理?
    李扶舟似乎也有同样疑问,“我不明白司空世子,似乎刚刚认识太史没多久吧?真没想到,东堂的世子,会如此义薄云天相救我南齐人。”
    司空昱沉默了一下,冷笑一声,“你南齐人生死……关我何事……”他似乎支撑不住,身子慢慢往下溜,“但她打开了我的藤囊,拿了我的……私记……按照我家族的规矩……从此她就是……”他倦极,缓缓合上眼睛,“就是……我的……”
    两个人都在凝神听他继续,结果他老人家闭上眼睛,又睡过去了。
    太史阑皱起眉——话说一半最讨厌!
    还有,私记?家族规矩?听起来不太妙,私记是那只鸟吗?他的鸟不是还给他了吗?
    李扶舟若有所思,忽然道:“看来你又招惹上了一些麻烦。”
    太史阑对那个“又”字很有点意见。
    “我就是来看看你。”李扶舟轻轻道,“十三命人给我传话,说了今晚的事情,我不放心。”
    “我这边没事,十三受伤了。”太史阑道,“你去看看他吧。”
    “他受伤了?”李扶舟一惊,道,“他怎么没和我说。”
    “也许是怕你担心。”太史阑眼睛一转看见那药壶,“我还以为你这是带给他的,气味好重。”
    “我不知道他受伤,当然不会带给他,这是给你的。”李扶舟道,“你伤势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后期补养还是要注意,这壶药里有百年丁藤,对女子很有好处,也可以修补你的经脉,趁热喝了吧。”
    “好。”太史阑走过去,倒了一碗药汁,仰头一气喝了,药味极苦极涩,难喝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好容易一鼓作气喝完,随即便觉得要呕吐,忍不住扶住桌子垂头强忍。
    “你怎么了……”李扶舟快步过来,看她脸色煞白,忽然张臂抱住了她,手掌轻轻按在她的背上。
    太史阑立即向后一让,她本身就靠着桌子,这一让不过是将桌子撞得一阵震动,砰一声放在桌边的药壶倒下,李扶舟抽手去扶,壶虽然扶住了,药汁却溅了他一身。
    太史阑身子一侧,此刻才感觉到一股热流自背心透入,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顿时减轻很多,心知刚才李扶舟是替她疏气平胃,不禁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
    然而李扶舟向来谦谦君子,之前她隐晦向他表示好感时,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举动,此刻她已经明白表露拒绝,他反而稍稍改了风格。
    “对不住。”她道。
    “无妨。”李扶舟神态如常,将袖子稍稍打理了一下,只是那浓重独特的药味,一时半刻是去不掉了。
    “我去看看十三。”
    “我陪你。”太史阑也不想再呆在司空昱的房里,这人各种诡异。
    两人到了赵十三的屋里,赵十三还没睡,景泰蓝在他身边睡着了,脚丫子蹬在他肚皮上,赵十三的表情,似乎被蹬得很荣幸。
    看见李扶舟,他还笑了笑,道:“麻烦先生了。”
    “十三你受伤怎么不告诉我。”李扶舟自怀中取出一瓶金创药,递了过去,“外敷内服都可以,每日三次。”
    “谢了。”赵十三忽然嗅嗅鼻子,“好浓好古怪的味道。”
    “我刚才不小心把药汤溅到了李先生身上。”太史阑解释。
    赵十三瞟她一眼,懒洋洋躺了下去,和李扶舟说了阵子话,两人便催她抓紧时间去休息,太史阑也不客气,出了门,却没有回房,看看天色,已经要亮了。
    “苏亚。”她对等候在门外的苏亚道,“陈暮的情绪安抚好了吗?”
    “他一直很犹豫。”苏亚道,“又想报仇,又怕报复。我跟他说,你不告,那些人一样不放过你,通城、北严、乃至今天的西局,哪个不想杀你灭口?天下之大,没有你容身之地,倒不如鱼死网破,把事情轰轰烈烈捅出来,那些人想要下手,还要考虑考虑后果。”
    “他怎么想?”
    “我看他是想通了,我们已经秘密找来最好的讼师,替他写这份状纸。”
    “多带点人,先把他送出我的宅子秘密安置,陈暮要告状,不能从我这里出去告。”
    “是。”
    “之前我就让你们去找逃逸的龙莽岭盗匪,找到没?”
    “找到一个,按照您的关照,直接藏在了那里。”苏亚神情冷肃,“如果不是找到龙莽岭的盗匪,咱们还真的想不到,此事居然牵连这么广,背景这么深,居然最后顺藤摸瓜,一直引到了康王身上。”
    太史阑点点头,神情冷静。
    想要掀开龙莽岭的案子,光是保护证人和案犯就是一件头痛事儿,龙莽岭的盗匪早已被西局逼得四散,她当初抓获的那一批盗匪俘虏,在她被水卷走后,自然“全部失踪”,她从北严脱险之后就开始命人找,好容易找到一个,还是个知道内情的关键人物,但这个人怎么藏也是问题,藏哪里都可能被西局挖出来。
    “大人……”
    “嗯?”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掀开龙莽岭的案子,您明明知道背后水深,您很可能折腾掉乌纱帽,甚至……”苏亚没敢把“丢命”两个字说出来。
    “折腾掉乌纱帽我就回二五营继续做学生。”太史阑淡淡道,“掀这案子,四个理由。”
    “第一,龙莽岭案子看似只是一个盐商灭门案,但其实内幕深重,牵连极远,我怀疑之后的沂河坝水溃,乃至北严城破都与此有关,沂河坝溃坝,虽然只死了几个人,但毁去良田千顷,今冬必将粮荒,到时候要死多少人?至于之后北严城破,更是大祸,虽然我带进内城一部分百姓,但外城还有很多人没能来得及进城,七天围城,他们的存活率只有一半。”太史阑仰头看天,吁出一口长气,声音沉沉,“当初内城是我开,但也是我下令关闭,是我拒外城百姓于门外,我当时算着三天有援军,谁知道七天才救城,百姓们没有怪我,是因为活下来的都是我救入内城的,外城的……很多死了——这些上万数万的人命,没有人替他们讨公道,而我,我必须要讨。”
    “否则我何以安睡?”她垂下眼眸,字字清晰。
    苏亚默然,她原以为此事已经过去,太史阑迫不得已闭城,是为了救更多人,事后也没人怪她,未曾想,她自己始终没有迈过这道坎。
    也是,那日城下百姓拍门泣血,只有太史阑听得最清楚,她下那个命令何等艰难,那样的呼告,她要如何忘怀?
    “第二个理由,是整个事件都显得太大,无论沂河坝溃坝,还是北严莫名其妙城破,都不是我现在的身份能管,我唯一能管的,就是这看似单纯的刑事案件,这将是唯一突破口。”
    “第三个理由,为我自己。通城虽然属于北严,但年终官员考绩,这样的灭门惨案,还是会影响首府的政绩评定,偏偏发生这起案件时,昭阳府尹丁优,新府尹未定,我相信短期之内,新府尹还是不会定,那么这起案件未破的责任,最后就会算在我头上,我看过规定,死亡十人以上的重大刑案,年终主官考绩直接评定为下等,而新官第一年就是下等,之后再无仕途可言。”
    “好狠的打算……”
    “第四个理由……”太史阑忽然顿了顿,良久之后才道,“我为了容楚。”
    苏亚惊讶得张大眼睛——这和容楚有什么关系?
    “容楚从来没和我说过朝政的事,我却知道他很不容易。”太史阑道,“他是康王的政敌,一山不容二虎,康王一定很想干掉他,只是容楚不会给他机会。当然容楚也一定很想干掉他,只是不方便下手。而且目前表面来看,容楚居于劣势,太后猜忌他,信重康王。太后一日掌握朝政,容楚一日被动。”
    “这和龙莽岭灭门案有什么关系?”
    “我的直觉。”太史阑道,“这案子和康王必定有关系,我掀起来固然冒险,可也是个绝好机会。康王现在下马官民,上马管军,权势滔天,正因为他处处都有权插手,所以一些想做事的人,什么都做不了,除非有个机会,先砍掉他的一些触手,别人才有机会。”她淡淡笑了一下,“我相信朝中必然有希望看见康王倒台的人,我听说这次康王巡视西凌,大司空章凝就自告奋勇作为副使陪同,他是三朝老臣,性情暴烈耿介,有他在,我会多三成把握。”
    “可是国公一定不愿意你刚刚上任立足未稳,就掀起这样的大案,对上康王……”
    “胜,则从此少了很多阻碍,路会越走越顺,远胜于在他人的阴影下战战兢兢地活,一步步艰难挣扎;败,或者回二五营做个学生,或者……死。”太史阑面色平淡,“我自从来到这里,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就死,所以我明白了——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
    “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苏亚重复了一遍,依旧担忧地道,“国公会生气的……”
    “那就让他生气!”太史阑大步走开,“他既然瞒着我安排世涛去牺牲,我就瞒着他安排我自己去踩雷,彼此!彼此!”
    苏亚张大眼睛,看着太史阑绝然而去的背影。
    还以为这位清醒睿智,大度包容,一眼看穿容楚苦心,不曾生气只会自责来着。
    原来还是会生气!
    原来生起气来,这么可怕!
    啊!
    国公!
    您自求多福吧!
    ==
    “砰。”屋门被重重撞开。
    乔雨润扑进室内,一步扑到床边,趴在床上死命喘息。
    她的两个亲信侍女竹情梨魄,担忧地跟进来,却不敢说话,只看着主子趴跪在床前,浑身颤抖,手指狠狠抓住床褥,渐渐蹂躏着无数狰狞的印痕。
    室内无声,有一种沉重叫压抑。
    很久之后,乔雨润才爬起身,她的眼圈微红,脸色青白,却没有什么表情,对竹情道:“准备笔墨,我要写信。”
    只有递交太后或康王的信件,才会由亲信丫鬟磨墨,竹情立即答应了,去准备。
    乔雨润的书案,和别人的整洁不同,一直都很乱,这是她的习惯,并且不允许任何改变,她走到书桌前时,看见那一堆乱纸,忽然想起了什么,问竹情,“我们从总督府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我让你收拾桌子,其中有一张药方,我关照你烧毁,你销毁没?”
    竹情犹豫了一下,梨魄立即道:“回主子,烧毁了,奴婢看着她烧的。”说完狠狠看竹情一眼。
    乔雨润有点心神不属,道:“那就好。”随即提笔写信,两个丫鬟对屋外张望一下,疑惑地道:“主子。今晚跟您去的人呢?要不要奴婢下去安排……”
    乔雨润的笔停顿了一下,淡淡道:“都死了。”
    “都……都死了……”竹情险些喊出来,急忙捂住了嘴。
    两个亲信丫鬟脸色瞬间雪白,她们当然知道今晚是什么行动,也知道去了多少人,可是……刚才主子在说什么?都死了?
    发生了什么?
    怎么会都死了?
    谁那么大胆子?
    一百多人啊,这是西局建成以来,最大的伤损了吧?
    两个丫鬟立即想到主子现在的处境,明白她为何险些崩溃——这个消息瞒不住,必然要报康王,康王正因为前阵子的蓝田第三司伏杀容楚未成的事情,对主子不满,这下可抓着把柄了……
    两个丫鬟忧心忡忡对视一眼,不敢再说话,都退了出去,出了屋子,竹情才道:“姐姐,你刚才怎么不许我说实话?”
    “能说吗?这个时候?”梨魄瞪她一眼,“你看不出主子心情很坏吗?这个时候你告诉她,那张药方不见了,你我会是什么下场?”
    竹情无声打了个寒噤,呐呐道:“……也是奇怪,书桌我日日都看着,那药方,怎么就不见了呢……”
    “不管怎样不见的,总之你我绝对要一口咬定,东西烧毁了。”梨魄白着脸,咬牙,“竹情,我心里有些不太好的感觉,也许你我,以后跟在主子身边,要更小心些了……”
    竹情又打了个寒战,看定她,脸上慢慢涌出恐惧的神情。
    ……
    乔雨润已经将药方的事情丢下,专心写信,半个时辰后信成,秘密飞鸽传书,三个时辰后,信件到了身在南尧行省,正往西凌行省方向来的康王手中。
    几乎在展信的那一霎那,康王脸色就变了。
    “一百一十八西局精英,尽丧!”他霍然咆哮而起,拍案,“怎么可能!”
    “哟,王爷,这大中午的,您在干什么呢?怎么这么大火气?”隔邻忽然探出个脑袋,一脸方正严肃地瞅着他,“可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要不要老章替你解决下?”
    康王眨眨眼睛,看清那每次都迅速闻风而来的老家伙,一口气堵在了咽喉口。
    章凝!
    这老混账!
    他到西凌行省,他硬要跟着。
    他走到哪里,他都跟屁虫似地陪着。
    他住在哪里,他坚决要住在隔壁。
    表面上口口声声“保护王爷,责无旁贷”,实际上就是在监视他,把他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都偷偷记在心里,甚至还在街上收了拦轿告他的状纸,还当他不知道!
    可恨这阴魂不散的老混账,等于完全限制了他的自由,搞得他连放个屁,都得揣在那里慢慢来。
    心火勃然,他却只能堆出一脸笑,挥挥手,道:“大司空何必如此紧张,不过几个下人不听话罢了,不敢劳动大司空。”
    章凝摸摸胡子,瞟他一眼,脑袋缩了回去。康王愤然坐下,这回再不敢发作,紫胀着脸皮,将信勉强匆匆看完,恶狠狠往桌上一掷,压着嗓子开始骂:
    “这贱人!满嘴胡说!自己办砸了事情,还敢来警告本王!”
    “王爷……”他的幕僚小心翼翼询问。
    康王再次展开信笺,乔雨润最后一排字赫然在目。
    “卑职猜测,太史阑必将在近期掀开龙莽岭一案,以此进逼于殿下,请殿下务必防范。另请殿下着人好生查访龙莽岭余孽,不能有一人遗漏,否则必酿大祸……”
    “乔雨润蠢疯了!”康王怒气勃发,“太史阑算什么东西?她敢办龙莽岭的案子?她敢和本王对上?她不要命了?胡——扯——”
    ……
    康王大骂乔雨润胡扯的那一刻,乔雨润正疲惫地下令,所有西局探子暂停一切其他事务,务必再次清剿龙莽岭余孽,一个不留。并且加强对昭阳城内一切客栈、店铺、散户、花楼等所有可以收留外来客的住所的盘查,发现可疑人等一律逮捕。甚至连各级官吏府邸,包括太史阑的府邸,都一概以“追索逃狱重犯”为名,予以查看。
    怨气冲天的西局探子们马不停蹄地干活去了,乔雨润犹自未睡,灯下苦苦思考——如果我是太史阑,如果我已经找到了龙莽岭的余孽,我会把他藏在哪里?
    ……
    “我将他藏在哪里?”此时太史阑立于日光下,淡淡注视着西局探子们出入忙碌不休,唇角纹路写满讥诮,“沙子,只能藏于沙滩。当然,你们永远不会懂。”
    随即她进屋,酣然高卧补眠,养精蓄锐,等待一场无声战争的到来。
    但是她很快就被吵醒了。
    喧嚣来自于院子外,听起来似乎是在吵架,有男声有女声,一时听不清是什么,随即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是苏亚,她敲了敲门,隔门道:“大人,您醒了吗?”
    “什么事?”
    “先前司空世子府中的人来了,说听闻世子受伤,前来探看并接他回去养伤,我等想着虽然现在世子不宜挪动,但是探看还是应当的,查明身份后便让她们进来了,谁知道……”
    “嗯?”
    “谁知道她们探望过世子后,不知怎的便改了口气,说还要见您,我们拒绝了,说您在休息,她们便要硬闯,还口口声声说……”
    “说什么?”
    “……说您既然已经是世子的人,怎可世子重伤你还酣然高卧?怎可如此没有礼数?怎可不来参拜世子家族的女性尊长?如此不懂规矩,无视礼教,不敬夫君,要来对您……”
    “嗯?”
    “……执行家法……”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29:52
    第十六章 至尊超薄杜蕾斯
     更新时间:2013-8-12 8:25:29 本章字数:12557

    苏亚那句话,语气充满荒唐感。爱琊残璩
    太史阑平平躺在床上,险些笑了出来。
    人生真是充满戏剧感。还嫌她事情不够多?
    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七大姑八大姨,跑来她的府里要对她执行家法?
    她确实听说司空昱身份尊贵,而且很得东堂皇帝喜欢,在家中十分娇惯,他也是历年来,出使南齐参加大比的人中,所带随从最多的,据说入境时,南齐这边关卡特意请示朝廷,不知道该不该放那么多人进来——他带了侍女、花匠、厨子、专用大夫、小厮、马夫……还有一堆老老少少的女人,把负责登记的南齐官员,眼睛都写花了。
    而且司空昱来了以后,到处窜,也不住驿馆,到哪里都寻当地最好的大宅,一样样布置起来享受,那模样,很打算长驻南齐一样。
    现在,那群八大姑七大姨来了?
    院子外的吵闹声越发厉害,太史阑懒懒道:“把司空昱扔给她们,然后一起打出去。”
    “大人。”苏亚道,“她们说要回国,向天下说明,南齐官员以阴毒手段使计,目的是为了暗害她们世子,好赢得此次天授大比的胜利,手段阴毒,卑劣无耻,要南齐皇帝向东堂割城致歉。”
    “割一块猪肉致歉他也许肯,割城,他一定让她们去死。”太史阑嗤之以鼻。
    “她们说要将这事先散布于昭阳城……”
    “行了。让她们进来吧。”太史阑道,“自己找虐,我不拦。”
    苏亚走了,摩拳擦掌的,她很乐意放这些人进来——生而不识太史阑,泼遍天下也枉然。
    太史阑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双臂枕头,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遥遥听得环佩叮当,隔老远香风熏鼻,想必来的是女人帮。太史阑想司空昱在女人堆里长大?怎么还是养成对女人那么挑剔的性子呢?
    “好大架子,怎么不出来迎接我们?”
    “也不过就是运气,开了世子的宝囊,拿到了世子的聘记,可是那又代表什么?司空家数代都没人打开过的东西,如今早已不按旧规矩啦。”
    “旧规矩偶尔还是可以遵守的,只是要稍微变通一下,比如,如果足够优秀,这么一个异国人,顶多做妾吧。”
    “优秀不优秀都只能做妾,咱们郡主娘娘可是和世子有口头婚约的!”
    “郡主娘娘,”有人在低笑,“幸亏您这次也跟来了,当初我们还说您何必辛苦这一趟,如今看来,您可真有远见卓识。”
    “胡说什么。”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我也是天机府的人,天授之比这样的大事,我责无旁贷,和昱有什么关系?”
    这声音年轻活泼,带着上位者的满不在乎和青春的畅朗,听起来就是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女。
    “我只是觉得这位女大人似乎太冷漠了些。”那个昭明郡主语气不满,“昱为了救她受这么重的伤,怎么她都没有彻夜在那里照顾?还不许我们接走昱?昱睡不惯别人的床的。”
    太史阑抱着头眯着眼,心想睡不惯最好,可问题是他好像睡得太惯了。
    一群女人在外头站下,随即忽然就没了声音,她们看看门前的苏亚,苏亚看看她们。
    她们再看看苏亚,苏亚再看看她们。
    大眼瞪小眼足足半刻钟,太史阑都快又睡着了,这群女人才忍无可忍地对苏亚道:“这位姑娘,你家主人怎么不出来迎接我们?”
    “她在睡觉。”苏亚淡淡答。
    女人们胸脯剧烈地起伏几下,似乎想到了“尊严、高贵、气质、国体”等词儿,才勉强按捺下来,当先那个昭明郡主道:“我等既然到来,等在门外,作为主人怎可不迎?”
    “她没请你们来。”苏亚答。
    “你……我等算是你家主人的恩人眷属和朋友,我等前来,你家主人如果有一分良心,都应该倒履相迎,或者,这就是南齐的礼数?”
    “南齐的礼数,只对南齐懂礼节的人。”太史阑的声音,忽然从屋子里飘出来,“不请自来、反客为主的异国人,给了也是浪费。”
    “太史阑。”昭明郡主竖起眉毛,“外间传你跋扈张狂,果然如此。”
    “原来是来看我跋扈的。”太史阑声调如常,“那就进来看吧。”
    苏亚顺手推开门,自顾自坐到一边。
    “不通礼教的粗人!”一群女人低声咕哝,争先恐后涌进屋内。
    太史阑的屋子一向轩敞,不设屏风和隔断,一张床就靠墙放着,一群款款进来的女人,第一眼看见还躺在床上,屁股都没挪一下的太史阑,不禁勃然变色。
    “粗俗——”一个高髻女子指着太史阑,面色发青,高髻上翠钗金环都在颤抖,“竟然还酣睡不起!”
    太史阑理都不理——皇帝来了,她想躺也躺着。
    “你……”那群自矜自贵的娘们上下牙齿乱碰,想骂人觉得无从骂起,想动手把太史阑从床上揪起来又不敢——苏亚抱剑冷冷站在门外,表情比剑还冷。
    “太史姑娘。”好一阵子那高髻女子才缓过气来,冷冷道,“你疏于礼数,我们也不和你计较,我们是司空世子的府里人,前来接他回府,你……”
    “不可以。”
    “你得……嗄?你说什么?”高髻女子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司空昱今天不能移动。”
    “他怎么能呆在你这脏乱的府邸,那对他的伤势不利,瞧你这院子,啊……一股怪味儿!”一个女子尖声叫。
    “嗯。”太史阑翻个身,“刚杀了一百多盗匪,是有点味道。”
    “杀了一百多……”女人们脸色白了白,随即不信地嗤笑,“胡吹吧?”
    太史阑手搭在额头,懒得理她。
    “司空世子的去留,你没资格决定。”那高髻女子一挥手,“等下我们带他走,只是我们找你还有第二件事。”
    她像是怕太史阑再冒出什么气死人的话,手一挥,一个女子快速走上来,在地上垫了一个蒲团,还有两个女子过去,拉开了房内的桌子,将一本很厚的线装书,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
    她们在太史阑房中走来走去,主人一样把东西排来放去,苏亚在门口冷冷看着,几次要进来阻止,却因为太史阑没有反应而停下。
    太史阑昏昏欲睡听着她们拉动桌椅的声音,心想风水上说,要经常调换屋里的家具位置,有利于招财,她忙,未必想得起来,正好这些人来帮忙。
    女人们忙着这些事,倒也没什么愉悦之色,反而都沉着脸,那个昭明郡主是唯一没有加入行动的人,袖手站在一边,脸上神色也不好看,旁边一个女子絮絮地在劝她:“郡主,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说到底这也是司空家门第高规矩大,一切得依照老法来,司空世子遵从古法,光风霁月,哪怕不喜欢这女人,也必须得承认事实,但他绝不是对您不敬,您放宽心,承认了这女人又怎样?真要提及婚事,还得太宰大人他们点头,还得陛下点头,总之越不过您去,成不成还在两难呢……您可千万别现在就失了风范……”
    屋子里很快布置好,一个桌子上面供一本厚厚旧书,四张椅子各自放在桌子下面两排,一个蒲团放在屋子正中,正对着桌子。
    苏亚看着这布置,拳头都已经攥了起来——看起来还真像执行家法或者参拜神位之类的礼仪布置,那座位肯定不是给太史阑坐的,倒是那蒲团,十有八九是给太史阑准备的吧?
    护卫们已经听说了消息,三三两两赶来,太史阑性格坦然,没什么内外院之分,护卫们却恪守礼法,不敢靠近她的卧房,只是远远打听,此时听苏亚转述,也怒上眉梢。
    “跑到我们府里来执行她们家法?当咱们府里没人么?”
    “东堂人来执行南齐人的家法?笑话!”
    “大人真是好性子,由得她们张狂,要我说,直接撵出去!”
    几个妇人听见外头议论,眉毛也竖了起来,探头出来尖声道:“南齐粗人,懂什么!这样的好事,依着咱们,才不要便宜你主子,看着吧,马上你主子要乐得给你们打赏!”
    “呸,青天白日的,大梦就做起来了!”护卫们哈哈大笑。
    “野蛮人带出的野蛮护卫,不知道世子怎么想的……”妇人们咕哝着缩回头,恨恨地对视一眼。
    喧嚣声传到隔壁院子,不多久,景泰蓝摇摇摆摆地来了。小子挤在护卫堆里,先打听了大概,随即便往雷元身上爬,“咱去瞧瞧,瞧瞧。”
    雷元得了圣旨,兴高采烈地往前凑。
    屋子里妇人们布置完毕,四个年老妇人脸色都庄严起来,互相望望,这位道:“李嬷嬷,你资历最久,你请。”那个说:“王嬷嬷,你是老夫人身边得意人,你上座。”互相认认真真推让一回,才各自在四张椅子上坐了,其余中年青年女子,立到四个宝相庄严的嬷嬷身后,昭明郡主立在一边,有意无意靠着桌子。
    太史阑趁此机会又眯了一觉,翻个身正瞧见嬷嬷们宝相庄严泥塑木雕一般的造型,顿觉十分振聋发聩。
    那个首领一般的高髻女子站在桌子的另一边,肃然道:“太史阑,你起来。”
    太史阑伸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撑起膝盖,难得有点好奇地瞧着她。
    “这不是你摆架子的时候。”那高髻女子神色不掩厌恶,“我等来此,特此通告,你是我司空家族传世以来,第三位解开司空家继承人宝囊的女子,按旧例,从此便为司空家承认的家族成员,若无意外,可为继承人配偶,前提是经司空家族当代家主及所有主事人同意,并且你本人例行参拜司空家族祖训。”她淡淡道,“祖训已经供上,你过来参拜吧。参拜完,你就有机会进入我司空家族,成为我东堂六大世家中司空家族尊贵的一员,无需再在南齐,当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这是你的福气,今日之后,南齐东堂,真不知会有多少女子羡慕你。”她傲然一指地上蒲团,“请过来参拜!”
    “哦?”太史阑撑着腮,终于明白了司空昱那个吞吞吐吐的“为什么是你”所为何来,原来还了他的鸟还不行,解开那个腰带,本身就是错误的。
    那个腰带常人根本打不开,难怪几百年世家,倒霉的撞上去的只有三个人。
    她耐着性子,让这些人给她搬家具,折腾了半天,就是为了听见这句话,现在她听见了,她们也可以滚了。
    “苏……”她正准备呼唤苏亚,把这些聒噪的女人给丢出去,忽然甜蜜蜜的童音响起,“麻麻!”
    声到人到,景泰蓝肥圆的小身子已经出现在门口,笑得小脸跟花似地,对着她张开双手。
    太史阑一瞧那小子的笑就知道他要不干好事儿了,他不知道是跟谁学的笑面虎的本事,上次他这么笑的时候,就害得一个护卫误信他赌输了钱。
    或者是和容公公学的?
    景泰蓝笑颜如花,挪动小短腿,跌跌撞撞奔了进来,小脚丫子貌似无意地踩到蒲团,顺脚踢开。
    “喂你这小子——”有个女人正想骂,景泰蓝理也不理她,张开双臂扑向床边,一声喊石破天惊,“娘!”
    好字正腔圆,太史阑想。
    一堆老女人脸色瞬间煞白了。
    “娘亲!”景泰蓝还嫌不够,笑得更甜蜜,声音更清晰,再来一声。
    太史阑俯身将他抱住,顺手在别人没看见的角度,掐了一把他的小屁股。
    小东西越来越坏了,得治!
    景泰蓝龇牙咧嘴,哀怨地白她一眼,挣脱出她的怀抱,靠着她欢天喜地地问:“娘,听护卫叔叔说,你终于能嫁出去啦。太好啦!”
    ……
    这叫什么话。
    你麻麻嫁不出去?
    你麻麻登高一呼,会有很多……好吧,最起码还是有两只要娶的。
    太史阑的手又痒了,忍不住把小子一推——你去演吧,我不陪!
    景泰蓝的大眼珠子又幽幽翻了过来——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不是让公公演就是让我演!还不配戏!
    翻完了还得干正事,小子手指头傻兮兮伸进嘴里,猪哥状口水滴答地道:“娘,你要嫁到东堂去吗?太好了,听说东堂很有钱,听说娶你的这家人也好有钱,我去了就是大少爷吗?大少爷每天都有很多银子花的吧?有一千两吗?我上次看见的那件黄金丝织的袍子,这下可以让新爹爹给我买啦,我要买四件,一件早上穿,一件中午穿,一件晚上穿,还有一件用来垫屁股……”
    小流氓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太史阑万分诧异这小子啥时练得这么好口才?
    嬷嬷们越听越呆脸色发白——这小流氓从哪窜出来的?好大的口气!当司空家是冤大头吗?啊啊啊这女人竟然嫁过?还有一个儿子?天哪!
    “……我会有很多个丫鬟姐姐们是吗?”小子还在口沫横飞,“丫环姐姐们要漂亮哦,听说以后可以做老婆哦,最好有二十个哦,胖的瘦的都要哦,最好……”
    “最好胸大哦。”太史阑阴恻恻地道。
    “是哦是哦最好胸大……”小流氓两眼放光接得飞快,随即接触到他麻麻可怕的眼神,舌头一卷,“呃……不是不是!最好贤良,天天给娘洗马桶!”
    “金口玉言。”太史阑瞧他一眼,“以后你的妃子们记得天天给我洗马桶。”
    小子脖子一缩,心想没妃子,让公公去倒。
    “太史阑——”司空家的女人们遭遇一个又一个霹雳,再也忍受不住,那高髻女子怒声道,“你竟然还有个儿子,你竟然欺骗我家世子——”
    “啊!这位是大夫人吗!”景泰蓝眼珠一转,忽然腾身而起,扑到了一边神情明显活泼起来的昭明郡主身上。
    昭明郡主不防这小子忽然把目标转移到了她身上,愣了一愣,听见那句“大夫人”,心中又觉得欢喜——难道这小子如此精怪,也知道他娘做不了正室?
    一低头看见景泰蓝玉雪可爱,满面讨好,也觉得喜欢,不顾侍女劝阻,一把将他抱起,笑道:“你叫什么名字?以后跟了我好不好?”
    “好……”景泰蓝腻在她身上,笑呵呵把大头凑了过来,脸贴在她胸上,呢喃地道,“大娘,我饿了……”
    “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买?”昭明郡主笑眯眯地抱住他。
    太史阑一瞧不好——小子要使坏,从床上腾一下跳下来。
    昭明郡主还以为她要发怒,警惕地抱着景泰蓝退后一步,景泰蓝顺势把大脑袋往她胸前一凑,张嘴一叼。
    “吃奶!”
    ……
    片刻后一声尖叫。
    昭明郡主一松手,景泰蓝落地,嗤啦一声,他叼住的昭明郡主胸前衣服被撕成两半。
    小子落地,笑嘻嘻打个滚,叼着那半截胸前衣服,飞快地溜了出去,和一只抢到食物的仓鼠似的。
    昭明郡主又发出一声尖叫。
    她捂着胸,满脸通红,惊慌失措,满脑子混乱,只想找个东西赶紧遮掩住自己,一急之下看见太史阑床上的被子,唰一下跳上去,被子掀起蒙头一盖,不动了。
    太史阑险些噗一声笑出来。
    这姑娘蒙着被子趴着的造型,真的和某种动物十分相似。
    不过看那被子微颤的模样,想必躲被子里哭吧。
    太史阑倒觉得景泰蓝有点过分了,这姑娘虽然不免世家的骄矜之气,但喜怒形于色,对景泰蓝也毫不设防,其实看起来是个单纯的人,要说真正讨厌,是这群自以为是的老太婆,说起来也奇怪,向来最面目可憎的人群,多半都是这种大户人家里半主半仆的人物,真正钟鸣鼎食之家,经过严格家教教养出的少爷小姐,其实倒还更懂一点规矩。
    她走到柜子旁,抽出自己一件还没穿过的外衫,塞到被子底下,道:“换上!”顺手对苏亚挥挥手,道:“院子里的男护卫,统统退出去,今天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
    护卫们迅速退走,司空家的嬷嬷们脸色才恢复了点,被子里一阵拱动,半晌,昭明郡主怯生生探出头来,脸上泪痕未干,头发乱蓬蓬的。
    她裹着被子发呆,看样子似乎还不想下床,太史阑瞬间觉得头痛了。
    嬷嬷们看着昭明郡主的样子,铁青着脸,浑身微颤,那高髻女子忽然上前一步,先对桌子一躬,将那厚厚线装书收起,珍重地放在怀中,随即才狠狠将椅子一推,哐当一声大响里,她怒声道:“太史阑,你这贱人,你真是太过分了!”
    “唰。”
    话音刚落,苏亚已经闪了进来,一把拎住她后领,将她扔了出去。
    “在我家大人的府邸要她跪拜砸她家具,你懂什么叫过分?”
    高髻女子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砰一声落到地上。
    她尖叫着,挣扎着爬起,面目狰狞地回头,正要叫其余嬷嬷们一起上抓挠苏亚,忽然听见身后吱嘎微响,似乎是木轮的滚动声,然后她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道:“麻烦这位兄弟,给我抓起她来。”
    高髻女子听出是司空昱的声音,狂喜之下正要求救,蓦然被一双手拎起,她一抬头,正遇上司空昱的眸子。
    少年的眸子大而美丽,像吸纳了整个星空,深沉浩瀚,光芒四射。
    此刻这眸子里却充满憎厌和愤怒。
    司空昱虚弱地倚在轮椅里,满头大汗,却坚持坐着,坚持慢慢举起了手。
    高髻女子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眸里倒映他慢慢举起的手掌,她似乎预料到他要做什么,却因为不可置信,而忘记闪躲。
    那只手落了下来,虽虚弱无力,却毫不犹疑。
    “啪。”
    重伤的人煽出的耳光并不重,但那高髻女子竟然被打得头一偏,身子向后一倾,仰望着司空昱,定住了。
    “少爷……你……你……”这口齿流利的女子,此刻竟然开始结巴。
    司空昱不看她,眼神冷冷掠过那些开始惶惑的女子,咬牙道:“我刚才和你们说什么来着……谁允许你们多管我的事……滚……都滚……”
    “少爷!”高髻女子愤声道,“我们也是按家规办事!您在外头收的女人,不能不经过我们考验!”
    太史阑想东堂世家居然还有这样的规矩,嬷嬷们居然能管到少爷的房内人,怕是司空昱有个超级厉害的娘吧?
    “滚!”司空昱胸口起伏,只剩下这个字。
    那群女人还不肯走,扑倒在他脚下大哭委屈,太史阑一瞧司空昱胸前包扎的白布,似乎已经透出殷殷血迹,立即对苏亚使了个眼色。
    苏亚上前,拎起那些哭闹的女子,一手一个扔了出去。
    来回不过三四趟,就完了。
    末了她站在司空昱轮椅边,看那表情是询问太史阑,要不要把这个也顺便赶回去。
    有他在,只怕这些老婆子们还要来生事。
    太史阑瞧瞧司空昱惨白的脸色,这人现在哪里能起床,要不是靠着她把容楚和李扶舟都留给她的药都拿了出来,他现在还该在鬼门关敲门呢,现在支撑着来这么一闹,用了力又动了气,回头回他自己那里被那群婆子再烦一烦,一命呜呼怎么办?
    他死了她会有很大麻烦的,而且也浪费了容楚李扶舟的药不是?
    她挥挥手,苏亚无奈地放下手,司空昱眼神却一喜。
    “昱!”昭明郡主忽然冲了出来,“你怎么过来了?你现在不能起身啊,快躺回去!”说着便要动手推他的轮椅。
    这姑娘刚才还羞得发呆,裹着被子不肯下床,此刻看见司空昱,顿时忘记羞涩,一路踩着被子就奔出来了。
    太史阑默默捡起被子,扔到一边的洗衣篮里,心想这绝壁是真爱——
    司空昱却对她很冷淡。
    “你回去。”他道。
    “你不回去吗?”昭明郡主眼神满是失望,咬了咬嘴唇,忽然回头看着太史阑,道,“如果他不能回去,那我能不能留下来照顾他?”
    太史阑倒有点佩服这小姑娘了,对司空昱情根深种到已经可以忘记嫉妒的地步,这可不容易。
    何况她还刚在这里遭受了一场羞辱。
    司空昱也在望着她,似乎想看她怎么回答。
    “你愿意留就留,只是别来吵我。”
    昭明郡主露出喜色,司空昱脸色却沉了下来。
    “太史阑,”他忍耐且失望地道,“你就这么……不在乎?”
    太史阑莫名其妙瞟他一眼,觉得这家伙是不是真正的伤在脑子?
    她该在乎啥?
    难道这个家伙真的是个迂夫子,和那群婆娘一样,也认为祖宗家规不可违背,她开了他那啥腰带,他再不喜欢,也得接她过门?
    她摆摆手,懒得多解释一个字,转身要走。
    “太史……阑……”身后,司空昱虚弱而又带点少见的哀伤,道,“你有没有心?你怎么就不给我机会……去喜欢你……”
    “我要你喜欢我干嘛?”太史阑答得顺嘴而流畅。
    “……祖训不可违,你我注定厮守……”司空昱眼神有点迷茫,“如果……如果不想办法喜欢上彼此……你我岂不会是一对怨偶……那是一生的事……”
    太史阑转身。
    迎上昭明郡主含泪忧伤的眸子,和司空昱迷茫失落的眸子,她竖起手指。
    “第一,你家的祖训,不是我家的祖训,谁要遵守,不关我事。”
    “第二,喜欢不需要去想办法,想办法营造出的喜欢不叫喜欢,叫习惯。”
    “第三,与其为了不成为一对怨偶而努力,不如早点放弃,去爱身边真正爱你的人。”
    女子话语清晰,掷地有声。
    直到她决然离开,那一坐一站两人,依旧沉沉思索,默默无声。
    ==
    太史阑才懒得管这些有的没的,只有吃饱了闲得没事干的大家公子小姐,才会整天祖训啊喜欢啊培养感情啊,如她这等时刻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女屌丝,要想这么风花雪月只怕得下辈子。
    倒是赵十三听说这件事后,立即自作主张命人给昭明郡主安排屋子,他明明知道人家是女客而司空昱是男客,偏偏不把他们隔开住,而让昭明郡主住进了司空昱的客院,昭明郡主觉得于礼不合,在象征性地微弱地反对之后,羞答答地欢天喜地地住进了司空昱隔壁。
    至于司空昱,他倒是想反对,可惜当时他在昏迷,等他醒过来,昭明郡主已经在衣不解带地服侍他,他的院子也被赵十三命人“好好保卫,务必保证东堂贵客们的安全”,封锁得老鼠都进不去,蚂蚁都爬不出,他也只能每天接受着昭明郡主的照顾,再瞪着太史阑院子的方向皱眉。
    太史阑把司空昱扔到一边,恢复了办公,第二天的第一件事,是找来自己的书案,问他,“昭阳城是不是有给天纪军送粮的任务?”
    “是。”书案道,“原本没有,今年北严先遭灾再破城,已经无力承担天纪军的粮食,便由昭阳城负责。”
    “最近有人送粮吗?怎么去?”
    “明天就有一批粮要送过去,由本地粮库大使带领库丁送过去,交给天纪司库清点入库便成,路上大约要两天。”
    太史阑算了下时间,点点头道:“你去吧。”
    随即她对苏亚道:“快马去接龙朝,我找他有事。”
    苏亚领命而去,太史阑站起,隔窗看了看,花园里花匠正在用喷壶浇花,喷壶的水均匀地喷在花朵上。
    半下午的时候苏亚从北严带回了风尘仆仆的龙朝,那家伙大概是从床上被揪起来的,眼屎还没来得及擦干净。
    太史阑每次看见他那脸就觉得心头烦躁,这也是她没有坚持要收他为门下的原因,那张和李扶舟相似的脸,实在太让人不安了。
    但是此刻,她需要他。
    “看见花匠喷壶没?”她指那喷壶给龙朝看,“给我做个极小的,可以放在袖子里的,水喷出来更细密几乎没法发现,只是一层淡淡水汽。”随即又把一样东西塞给他,“你去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如果可能的话,用这东西给做件武器,要求:轻便、好带,贴身,杀伤力极强。好,就这样,今天完成。”
    龙朝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给她一脚踢进了一间黑屋子,表示他不做好不许出来。
    “这怎么可能啊!这是虐待啊!我还没吃早饭啊!还有这是个什么古怪东西!”龙朝吱哇大叫着被踢进去,一会又开始鬼喊鬼叫,“啊……这个东西……好奇怪……哎呀……神奇!神奇!这是什么铁,哪里来的!啊!太神奇了!这东西好像可以……”
    太史阑听着,心想龙朝在制造能力上果真是大家,居然能看出这块铁的不同寻常。
    她给出的是当初她穿越时,顺手从时空裂缝里抓出的那块天际漂浮物,当时滚烫得差点烫破她一层皮,冷却后再看,那东西黑黑的,像是一块陨铁,却又没有陨铁那么重,但凡宇宙中的东西多有神奇,她觉得奇货可居,这次在昭阳城安定下来后,便命护卫回安州取回当初她藏在土地庙的小皮箱,把这东西找了出来。
    这东西不过男子巴掌大,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她想让龙朝试试。
    护卫去安州时,她顺便也让护卫打听了一下邰家的近况,邰家最近却不如何顺利,他们把她硬指做邰世兰,交由常公公押送进京,之后太史阑失踪,常公公看守不力受了惩罚,自然也要寻邰家的晦气,西局的人整人向来花样多,现在据说邰家卷入了一起贪污受贿案,牵连上了一位最近落马的大员,邰柏受到弹劾,在朝中做小官的邰似竹的夫君也受了连累被免职,整个家族焦头烂额,人心惶惶。
    太史阑听了不过淡淡一哂而已,邰家,给过她苦难,也给过她机会,她从来不屑于穷追猛打的报复,再说看在邰世涛面上,她也不必这么做,一个最优秀的子弟为她反出邰家,本身就是邰家的最大损失。
    邰家这样的家风和行事,出问题是迟早的事。
    太史阑取出小箱子,她向来是个不经意的,当初研究所准备出走时,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她不过把几件衣服和桌上一些东西往里面胡乱一塞,现在都不记得里面有些什么。
    打开箱子,还没来得及看,就看见上头一个华丽得刺眼的胸罩,红色,镶嵌金色蕾丝,胸罩旁还有几个散落的盒子,这才想起当初景横波箱子塞不下,景横波箱子不够塞,最后大波偷偷把自己的一堆东西塞她箱子里,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其中有胸罩她知道,不过这盒子……
    她拿起来瞧瞧,各种颜色的盒子,上面有“DULEX”的英文,她拼了拼,没拼出来啥意思。下面还有中文注释,“至尊超薄倍滑装”、“至尊超薄酷爽装”、“魔法装”、“草莓果味装”“苹果果味装”……
    口香糖?
    太史阑和三个死党一人一台电脑,除了老好人君珂外,其余三个电脑都自己设了密码,平时喜好互不干涉。太史阑看军事论坛,读史,看恐怖片和欧美末世片,偶尔读起点有点深度的权谋文;景横波逛淘宝、唯品会、女人街、上同志论坛,天涯、微博、qq群夜深男女寂寞群、高H猛片电驴共享;文臻逛美食论坛,是某著名论坛饮食男女版块版猪,PS和美图秀秀高手,堵嘴自拍狂人,偶尔灌水贴吧;君珂……君珂以上诸论坛除了高H猛片和同志论坛敬谢不敏之外,其余都玩,偶尔还逛其余三人都很少去的贴吧,经常眼睛发直问文臻为什么某些地方有些萝莉们的逻辑那么神奇……
    四个人各自占据一个方向玩电脑,其中太史阑和景横波背对背,太史阑从来没朝她电脑多瞟一眼,不是怕看那些猛男和肌肉,而是被满脸狰狞不住擦鼻血的景横波给恶心着。
    所以此刻她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玩意,从包装和香味来看,似乎是口香糖。
    研究所因为防卫系统出了问题,多年深锁,围墙带电无法解除,也无法爬出去,但淘宝买的东西还是可以隔墙扔过来的,基本上大波光顾淘宝最多,她的包裹最多的时候每天十个,包装的纸盒子专门供应食堂烧火,她屋子里半个屋子都堆满了各种网购的东西,最神奇的是据说丰胸器她就买了十个,胸罩更是三天两天的买,太史阑每次路过她的屋子,都会看见她坐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又哭又笑地道:“尼玛,这丰胸器又没用!”“我擦!这个胸罩怎么还不嫌小?我最近不是大了点吗?”“啊啊啊新出的至尊系列好性感!凸点螺旋我靠我不行了!买!必须买!我就不信没有用得着的一天!”
    太史阑也从来不进景横波屋子,她宁可去文臻屋子里找吃的,基本上文臻的实验失败品都比食堂好吃一百倍,可惜她太懒,很少自己做吃的,景横波经常发狠说,估计要等文臻肯洗手作羹汤,非得等她嫁人,蛋糕妹一看就是重色轻友,绝壁不是好鸟。蛋糕妹笑眯眯地表示,波波绝壁不是一个重色轻友的人,她重色无友,美男和死党落水,她保证踩着死党的背去救美男。
    其他两只深以为然……
    太史阑唇角微微翘起,想起死党,总觉得心底微暖。
    穿越后她看似不想念,不提起,似乎从没动念去寻找,还是那个冷漠薄凉太史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些孤寂的夜里,她总在等待,希望一睁开眼睛,看见幺鸡的大脸,和三个死党的笑脸。醒来后总要静静多呆一会儿,将往事想一遍,再想一遍。
    她怕时间久了,真的会将那三人忘记,多年后再相见,会认不出彼此的脸。
    但这样的日日想起,想要忘记,似乎也不是容易的事。
    一开始穿越,这种孤寂中的回忆很多,不过最近,频率渐渐少了,一方面她充实而忙碌,另一方面,似乎还有一个人,占据了她的一些想念。
    她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定然不会再如牵挂那三人一般牵挂谁,连三个死党都一致承认,要说重色轻友,太史阑绝壁不会。她顶多重狗轻友,如果美男和她们同时落水,太史阑一定会先救幺鸡,然后救她们三个,至于美男,鸟都不鸟。
    现在……
    估计她们知道她现在的某些想法,得惊掉下巴。
    太史阑又在走神。
    喂,假如容楚和死党们一起掉下去,该救谁?
    随即她把桌子一拍。
    想毛!
    他明明会水!
    太史阑,你没救了!
    ……
    忽然对自己有点牙痒痒的太史阑,无心再查看箱子,顺手拿出一个华丽的新胸罩——她曾答应送给容楚的……嗯,送他妈妈好了。
    还拿了一个苹果味的小盒子,嗯,等容楚回来送给他尝尝。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30:07
    第十七章 探望
     更新时间:2013-8-13 8:09:36 本章字数:13584

    她把盒子收好,箱子收好,去看龙朝,门一敲,龙朝探头出来,神情疯狂表情骚动,匆匆塞给她一个小东西,道:“小喷壶。爱琊残璩我要继续了别吵我!”急不可耐地砰地把门一关,差点没把太史阑鼻子撞扁。
    随即又听里面砰砰乓乓,起了火,开了炉,不知道在锻造什么东西——这家伙果然连锻造也会。
    太史阑看他那疯魔模样,心想可别给他搞出什么幺蛾子,看了看喷壶,说是喷壶,只有打火机那么大,也像打火机差不多形状,灌满水后,打开盖子便有水喷出,喷头也是孔状,水出来就化成细细的水汽。
    龙朝果然不愧是工艺大家,设计极其精巧,只是工艺不太精致,显然他被那块天际铁状物吸引,无心好好做活。
    这样也便够了,太史阑随即便带了喷壶又去了粮库,称要看看新收上来的军粮,粮库大使亲自陪同她,开库视察。
    太史阑在粮仓前蹲下身,细细查看那上来的新稻米,藏在袖子里的喷壶一滑到了掌心,随即一按按钮,那个小小的喷头喷出一些水汽来,落在稻米上。
    喷壶太小,水汽细微,又有手掌挡着,大使就站在一边,也看不见。
    太史阑又稍微等了一会儿,装模作样把稻谷翻来覆去地看,才忽然皱眉道:“咦,蒋大人,你今年这稻谷储存似乎不怎么样啊,受潮了。”
    “什么?”粮库大使一惊,急忙凑过来,太史阑将几粒受潮的稻谷倒进他掌心,粮库大使长年收粮守粮,自然精通粮食状况,稻谷一到掌心脸色就变了,他反反复复看着,不可思议地喃喃,“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这……这可怎么办?”
    他蹲下身,在那巨大粮仓底部查看其余稻谷,可惜那一处刚才给太史阑已经都喷过了,多少都带了潮气。
    “怎么办?”太史阑冷冷静静地瞅着他,“明天就要送到天纪军那里去了吧?就算现在重新征也不可能了。”
    “不可能哇!不可能啊……”粮库大使团团乱转,“这……这怎么能送去?上府大营还好点,可以解释,可是天纪军……天纪军……天纪军那帮人难缠啊……少帅一怒,都可能要了我命啊……”
    “天纪军这么难缠么?”
    “是啊……啊不是……大人……”
    “这粮库也有很久没有整修了,可能有渗水,受潮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有我昭阳其余官员的责任,尤其是我的责任。”太史阑坦然道。
    粮库大使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不明白怎么就有别人责任,甚至还有她这个刚刚上任的同知的责任了,但太史阑这么说,他自然要露出感激之色。
    “既然大家都有责任,那就不必你一个人承担,你官微职轻,去天纪营只怕要遭受责难,那么就我代你走这一趟吧。”太史阑淡淡道,“天纪少帅再跋扈,再嚣张,总不能连我都敢杀吧?”
    “啊!下官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太史阑将喷壶收回袖子里,脚踢踢粮仓,在粮库大使的感恩戴德之中,走了。
    当夜,龙朝一夜没睡,天快亮的时候,披头散发撞开了她的门。
    “啊啊惊天地泣鬼神天下第一惊艳绝伦凶猛狂霸天下第一武器终于——诞——生——啦!”
    苏亚一把将他拎了出去,“登徒子!”
    太史阑很快穿好衣服出去,看见龙朝抓着个东西呜呜地哭,一副绝世珍宝在他手中诞生的模样。
    她难得好奇地过去一看。
    瞬间险些背过气去。
    尼玛。
    流氓!
    龙朝手里抓着一个东西,半圆形,呈现银黑色,十分光润,拿在手中正可一握,半圆的顶端,有一个小小的凸起,也很圆润。
    整个造型,很像……女人的胸。
    这家伙用她从天上抓来的宝贝,锻造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他猥琐得还能有下限么?
    龙朝正抓着那东西对苏亚滔滔不绝地吹嘘,看苏亚那表情,似乎很想把他踹到外海去。
    太史阑想起当初那个制造成她形象的木偶,胸前那两圈“自然漩涡”,瞬间觉得手痒了。
    龙朝一回头发现了她,几乎是蹦着到了她面前,“大人!大人!绝世武器啊啊啊啊!”
    他把那东西献宝似献上来,手指还按在那圆形突起上。
    在太史阑露出杀气腾腾眼神,准备将他正法之前,他手指已经飞快地揿了下去。
    太史阑一惊,侧身一避,却没有暗器射出。
    龙朝哈哈大笑。
    很少被激起火气的太史阑这会真想把他给阉了,瞧这笑声神经质跟女人似的!
    龙朝忽然把手一摊。
    太史阑一怔。
    不知何时猥琐的半圆形已经不见,龙朝掌心是一个蝴蝶形的东西,有点像装饰品,有点像腰带上的镶嵌。
    龙朝将那东西卡在自己腰带上,走到空旷处,忽然向下一躺。
    “嗡!”
    极其低微的响声,却因极其迅捷而力道凶猛,刹那间穿透空气,像一根针,忽然穿进了人的耳膜。
    太史阑只觉得四面闪了闪光,仿佛整个空气团都被戳破,随即,又安静了下来。
    她还没看出发生了什么,龙朝已经爬起来,得意洋洋看她。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看。”龙朝一拍肚子。
    太史阑这才看见他腰带上的蝴蝶,翅膀已经不见,只余下两团半圆形的铁壳交叠着。
    龙朝找人要了一根铁锤,四面望望,忽然开始砸墙。
    苏亚要阻止,太史阑手一摆。
    龙朝砰砰砰砸了一会墙,直入砖墙半尺,随即又掏出小刀,在那里费劲地挖,太史阑看着他的动作,脸色凝重了。
    刚才那闪闪的光芒,应该是针,发向四面八方,那是因为蝴蝶的翅膀是用针构成,但这么细的东西,能入墙这么深?
    “哈哈找到了。”满面灰的龙朝终于掏出一个东西,欢呼雀跃。
    他掌心里果然是一根针,但那针却不是常规的直针,是蛇形的弯针。
    再看打开的墙壁,针所在的位置,四面都有裂缝震塌。
    是这针造成的?
    这样的东西如果射入人体,是不是一路穿透的同时摧毁经脉,粉碎内脏,造成整个躯体血肉的瞬间崩塌?
    此刻才看懂这针的可怕的苏亚,脸色也变了。
    “这是什么东西啊。”龙朝眼神里也有惊叹,他预计到了这东西的可怕,但也没预计到这么可怕,此刻拿着针的手指微微颤抖,“大人你那是什么东西啊,本身材质并不坚硬,但我只在我的普通材料中加了一点点,造出来的东西,就坚韧无比……啊!”他一把揪住太史阑衣袖,“你把那块铁整个给我吧!我!我把我自己卖给你!做你的压寨相公!”
    “那铁呢,拿来我瞧瞧。”太史阑伸手。
    龙朝颤抖着从袖子里摸出那块天外来铁,一脸肉痛表情,眼巴巴地望着她。
    太史阑毫不犹豫地把铁塞进了自己腰袋里,点点头道:“很好,我原本还以为你用完了,才只用了这么点,好极了,收回。”
    “啊……”
    半晌愣在那里的龙朝一声大叫,砰砰地撞墙,“啊啊啊我为什么这么老实啊我为什么不告诉你铁已经全部用完了啊啊啊我总是被骗啊当年这样现在也这样啊啊啊生无可趣让我去死吧……”
    “我的压寨相公有人选了,用不着你,不过如果你不再嚎叫的话,这铁以后的使用权,我可以给你一半。前提是你做出来的东西都归我。”
    龙朝抬起头,眼泪汪汪地和她商量,“我免费给你做,但你最后可不可以归一件给我?”
    太史阑扭过头,她实在受不了一张类似李扶舟的脸这种表情面对自己。
    “好。如果有多余的话,可以给你两件。”她道,想了想又补充,“但你将来不可以用这铁制造的那件武器,来伤害我任何朋友。”
    这东西造出来的武器,再加上龙朝的天赋巧手,杀伤力太大,她不希望发生令她后悔的不可控事件。
    龙朝的眼神也闪了闪,道:“好。”
    “你发誓。”
    “我发誓,若我违背今日誓言,对太史阑朋友以此武器动手,则终身飘零,妻丧子绝,永世不入家谱。”
    太史阑听着这誓言,忽然觉得心中一凉。
    她盯着龙朝眼神,这家伙发誓还是吊儿郎当模样,笑嘻嘻的,让人怀疑他的誓言,可他说到最后两句时的眼神里的极致苦痛,她瞧见了。
    “我信你。”她点点头,转过身。
    龙朝放下手,眼底掠过一丝幽黯之色。
    太史阑对这暗器很满意,虽然开初的造型猥琐了点,但看在最后的效果上,还是可以原谅的。
    “你刚才为什么要躺下来发射?”她随口问。
    “啊?”龙朝得意地道,“这是我的设计啊,这东西立着的时候,怎么检查怎么拨弄都不会发射,只有躺下后触动机关,才能发射。”
    太史阑霍然回身,“什么?真的只有躺下才能射?”
    “嘻嘻,不觉得很潇洒很有意思吗?啊,战场之上,一人独卧,面对大军,忽然一个懒腰翻身,万军齐倒……哇,惊艳啊……”龙朝眯着眼睛,沉浸在自己YY的想象中……
    “放屁——”太史阑终于忍不住爆粗——她那么珍贵的东西,这天下根本没有的材料,用一点少一点的天外奇铁,他竟然做了个一个躺着才能发射的东西,尼玛对战中有空躺下来吗?谁能让你躺下来发暗器?等你躺下来,早被砍成肉泥!
    尼玛,早该知道这家伙不靠谱!
    “刚才的话我收回!”她一把抓过那东西,往袋子里一扔,“什么给你两件?不!给!了!”
    “不要啊——”龙朝发出一声惨叫。
    ==
    第二天一大早太史阑运送粮草出发时,还是命人把那些针收集齐,把暗器组装回原型,带在了身上。
    这个东西,她是要送人的,虽然此刻不尽如人意,等于是个废物,但那针终究特别,扔了也不舍得。
    一天一夜没睡的龙朝也被她拎着耳朵揪来了,她表示这是让他将功赎罪的节奏,龙朝在稻谷里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做她护卫的自觉。
    太史阑这是去天纪大营,不敢带着苏亚等人,这些人常出没在她身边,太显眼。
    她带去了昭阳府的兵丁,人数比平时要多,但没有说是去送粮,只是说执行任务,另外,粮库的库丁也照样跟着。
    昌明三年,皇帝下旨在西凌上固建立粮库,供应天纪军的军粮,此刻周边府县的供应,只是天纪少帅纪连城要求地方配给他的精兵营的细粮,所以地方上一直伺候小心,粮库大使发现受潮才会这么紧张。
    太史阑在路上走了两日,将那十大车的细粮送到,交到属于精兵营的独属粮库。
    太史阑路上化了妆,擦黑了脸,还做了个疤,天纪军士兵日常眼高于顶,也不会对谁多看一眼,只接收的人随意说了一句,“老蒋怎么没来?”
    “蒋大人病了,我是新任副使,代他前来。”
    “哦。”
    营场内士兵走来走去,西番大败后全面收拢战线,退回那兰山以东,天纪军得到修整。精兵营的人都在。
    四面士兵看见这边送粮,都露出羡慕神色,太史阑这一路也听说,纪连城为人苛刻阴毒,但待自己人却十分恩重,进他的精兵营“天魂营”不容易,但一旦进入,立刻饷银增加十倍,日常供应,也是普通士兵十倍,而且军中还代为照顾家小,纪连城偶尔还亲自为他们解决困难,所以他的天魂营,确实都是可以为他死的死忠。
    太史阑交割了粮食,和天魂营这个守粮的士兵商量,“这位兄弟,在下赶路太急,老寒腿犯了,想明日再回去,能不能找间随便空屋子给我借住一晚……”
    “行。”那士兵一口答应,想来以往这样的要求也有过,他随手一指不远处几间矮房,道,“就住那,以往你们蒋大人有次遇见大雨走不了,也是住在那里,不过规矩和你说在前头,可不许乱跑乱走,这边的精兵营,那边的罪囚营,都不许去。”
    “知道,知道,多谢兵爷。”一旁龙朝连连鞠躬,眯眼看看相邻精兵营的罪囚营,诧异地道,“天纪的罪囚营,怎么会放在最高贵的天魂营隔壁?真是奇怪。”
    “呸。”那士兵不屑地吐了口唾沫,随即哈哈一笑,“有乐子嘛!”
    太史阑望着他猥琐的笑容,忽然想起一些兵营中的传说,心中微微紧了紧。
    她目光在罪囚营破烂的营房上一掠即过,当先往那房子走去,那房子巧得很,正好在两座营房中间,隔着一道矮矮的栅栏,还和天魂营共用一个茅厕。
    她进入屋子,屋子里有股马粪气味,大概是个废弃的马房,后来改做了给临时来客居住。
    龙朝一进去就挥着手捂住鼻子,太史阑却好像什么都没闻见,负手立在窗前,那窗子正好对着那道栅栏,可以同时看见精兵营和罪囚营各自半边营房内的动静。
    精兵营那边在操练,看得出来这批纪连城的精英,实力不容小觑,他们虽然主要还是在锻炼体魄,但方式方法,明显要比普通士兵要求高难度大强度强,单论体魄,这些人就绝非普通士兵可比,太史阑想起和耶律靖南赌命那夜,遇见的天纪刺客,想必便是出自这天魂营。
    不过她对要紧的天纪军的训练不过匆匆瞥了一眼,目光随即转到隔壁的罪囚营。
    罪囚营。
    这才是她绕了好大弯子,不惜冒险,一定要来一次的地方。
    她要来看看世涛。
    她无法在得知这样的消息后,还在昭阳城坦然高卧,做她的昭阳城主,想到她的每一日安逸,世涛就在捱受痛苦,她就无法忍受。
    事已至此,她知道不能挽回,但最起码她可以为世涛多做一点。
    兵营和监狱,有很多共同之处,纯男性群体和森严规矩的压抑,使得这两处都呈现出一种外表平静内心狂暴的状态,暴戾隐藏在沉默底,放纵等候在规则后,容易成为罪欲集中地,不公和虐待,永远充斥其间。她在现代常逛军事论坛,隐约也知道一些,古代是不是也是这样,在她想来,人性不论古今,永远不变。
    容楚身居高位,诸事繁忙,底层污垢,他未必想得到,可她担心。
    罪囚营的院子里也全是人,已经进入秋季,秋老虎却更加灼热,白亮亮的阳光下,一堆光着上身,衣着破烂的士兵在修理工具,还有一堆士兵在择菜,还有一批士兵等在门口,门口正有一辆车子停下来。
    太史阑看出来了,这些罪囚营士兵,也是有等级的,廊檐下择菜的,自然是地位最高的,活儿轻松不晒太阳,院子里修理工具的是二等,虽然晒点太阳,倒也不累,至于门口那些,远远的一个个脸苦着,肯定不是好活计。
    世涛在哪里?太史阑仔细张望,可是大多数人背对她,都是晒得黑黑,瘦得刀削的背脊,实在看不出谁是谁。
    这些人个个瘦骨支离,狼狈憔悴,街边的叫花子都比他们体面,只是一个个眼神里阴火闪动,也充满了街边叫花子不能有的杀气和暴戾。
    太史阑看见,有人一边择菜,一边顺嘴就把那些生萝卜缨子、菜叶子塞进嘴里。
    太史阑抿嘴瞧着,看了一眼龙朝,龙朝连忙朝她举起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满满的都是不易坏的腌肉。
    远远的那边有喧嚣,院子门口的车停下来,车上一个同样光着上身,衣服比其他人更褴褛几分的少年站在车上,不住地抹着脸上的汗。
    太史阑心中一震,踮起脚尖探头看。
    远远的那边也在叫,“邰世涛,浇粪回来啦!”
    “嗯。”少年大声答,跳下车来。
    其余人纷纷让开,捂鼻,嫌弃他一身粪臭,邰世涛不好意思地笑笑,退开几步。
    “上头说了,里头在择菜,不允许在院子里洗粪桶,邰世涛,我们拎水龙出来,对粪桶冲冲就好,你负责拿桶。别下来了。”
    “好。”邰世涛二话不说,又爬上车,拿起最上面一个粪桶。
    几个罪囚营士兵拖过一个粗大毛竹管做的水龙,从井里灌满了水,邰世涛拿起粪桶,那些人举着水龙对粪桶冲。
    水流大粪桶小,粪桶里还有残留的污物,这么猛力一冲,顿时臭水四溅,别人都站得远远的没事,溅了一身的自然只是邰世涛。
    一个桶一个桶洗过去,漫天黄水喷溅,邰世涛从头到脚,被脏水洗了一次又一次。
    他没有动,也没骂,只在不停地拿起没洗的粪桶,赤脚从脏兮兮的粪桶上踩过,偶尔用脏兮兮的手臂,抹一把更脏的脸。
    太史阑怔怔地看着,她脸色苍白,平常漠然的脸上,这下连表情都没了,只剩一片空白——因为太疼痛,以至于不知该用什么表情表达。
    手指抓着窗棂,死死卡了进去,窗边软木的木刺刺进她指甲,十指连心,她居然没觉察。
    龙朝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忽然一拳泄恨地打在他脸上。
    他感觉到了——杀气。
    那边粪桶终于洗完,龙朝刚刚松一口气,忽然那些人哈哈大笑,将水龙抬起,对着邰世涛就冲了过去。
    正弯身整理粪桶的邰世涛触不及防,被扑面而来的水柱冲得往后一倒,栽倒车下,几个粪桶骨碌碌滚下去,正砸在他身上。
    院子里响起罪囚营士兵的哈哈大笑,操练完毕的天魂营士兵也跳上墙头,对那边指点大笑。
    劣境和苦难并不能让人们学会团结,相反很多时候,他们会因为心中充满恨意而对他人更具恶意。
    粪桶骨碌碌的滚,邰世涛似乎被砸得不轻,挣扎爬了好几下都没爬起。
    太史阑忽然转过了身,背紧紧压在墙上。
    对面,龙朝一直的嬉笑也没了,半晌,叹息一声。
    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邰世涛居然在这里。
    他想到之前在昭阳城见过邰世涛一面,那个俊秀的,一看就是大家出身的少年,拥有良好的气质和翩翩的风神,为人还亲切温和,实在是个极其讨喜的人物,让人神往。
    这才多久,就成了这样,面前这个黑瘦得脱形的狼狈少年,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和前不久那个邰世涛是同一人。
    他并不清楚邰世涛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的,隐约只知道邰世涛本该是北严之战的功臣之一,结果……却落在了天纪罪囚营。
    而太史阑,原来,是为了来看他。
    他看着太史阑,想知道这锋利尖锐的女子,此刻会怎么做?会冲出去打架?还是就此发狂?
    太史阑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闭着眼,一遍遍回想当初邰府厨房初见,整洁而眉目清秀的少年,想着邰家要押她去丽京殉葬那夜,狂扑而上的邰世涛,彼此流过的鲜血。
    “世涛,若你我再见,必永不为人欺辱。”
    一句话是誓言,也是刻在那少年心底的魔咒,以至于他为了不让她被人欺辱,竟然选择了这样一条艰危苦困的路。
    牺牲已成,她能做的,只有不让那牺牲白费。
    所以她此刻靠墙,直立,用全身力气压紧自己的手,以免自己一个忍受不住,就此冲出去,拔刀先砍了那些人。
    室内充斥着她的呼吸——悠长、缓慢、一声声压抑,一声声压抑之后,等待爆发。
    很久之后,当呼吸终于归于平静,她才缓缓转身。
    院子门口人群已经散去,一个矮小的少年,搀起了邰世涛。
    坐在墙头上的天魂营士兵们,有趣地瞧着邰世涛,有人大喊道:“小子!痛快不?这是咱们刘队对你的关照,好好承受啊!”
    “看不出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兔崽子,还敢不听咱们刘队的。这不是半夜提灯翻茅坑?”
    “咋说?”有人故意问。
    “找屎(死)嘛!”
    众人哈哈大笑,罪囚营的士兵也仰着脸讨好地笑。
    太史阑抿着唇。
    果然给她猜着了。
    果然有这些肮脏的事儿。
    早就听说纪连城把罪囚营安排在精兵营旁边,就有拿活人给自己死忠虐待玩弄的意思,兵营枯燥,军纪森严,压抑久了也需要各种发泄,罪囚营的可怕就在于此。
    别人也罢了,世涛这样出身良好,又眉目出挑的士兵进了这里,那真是羊入虎口。
    因为他得罪了某些精兵营的人,所以罪囚营的人落井下石欺负他。
    太史阑默默盯着那群精兵营士兵,特别注意了一下众人巴结着的那位刘队正,心中忽然涌起对容楚的愤怒。
    他是当真不知道天纪军这些变态,还是……有别的想法?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她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
    不,不要擅自猜度他人用心,这对容楚不公平。想要知道什么,当面问好了。
    现在,她要做的,是等太黑,去看看世涛。
    远远地,她看见那个矮小士兵搀扶着邰世涛进了院子,她心中微微涌起安慰,还好,世涛才来这里不多久,已经有了朋友。
    在这样严酷的环境里,有人帮助,终究是幸运的。
    太史阑看了看天色,还有大概一个时辰才天黑,她盘膝坐在床上,开始继续自己的修炼。
    天将黑的时候,那边送来晚饭,饭食不错,但龙朝闻着马粪气味,想着先前那黄黄绿绿的粪水就吃不下去,太史阑也吃不下去,但她依旧大口吃着。
    她不会因为那些粪水一直在脑海萦绕不去就不吃。
    她不会因为邰世涛此刻在吃糠咽菜就不忍吃自己的鸡鸭鱼肉。
    她要对自己更好,加倍珍惜享受现在的生活,那才对得起世涛。
    才能让他高兴,而值得。
    吃完饭她又等了一会,把龙朝赶了出去,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背着一个大包,坦然翻入了罪囚营的院子。
    罪囚营因为和精兵营相邻,所以是没有守夜的士兵的,也没人打他们的主意——他们是不上战场的,要么被赦免出去做个普通士兵,要么在此地被折磨至死,当然出去的很少,不过传说里,早年有一个人出去做到了将军,因此这便成为支撑罪囚营的人熬下去的唯一动力。
    而精兵营为了方便夜里翻墙入罪囚营,也是不设守夜的,最起码在罪囚营这一面墙,没有巡哨。
    所以太史阑翻得轻而易举。
    罪囚营就一个院子,院子里品字形三间房,房子新旧程度不一,太史阑根据白天看到的三个等级,打量了一下屋子,选了最破烂的西边屋子朝里走。
    还没到,屋子里山响的打呼声传来,这些罪人劳作一天,晚上都睡得死。
    太史阑站在窗边,从破得渔网一样的窗纸向里看了看,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通铺都没,地上铺着破烂的席子,所有人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你的腿架在他肚子上,他的手抓着他的头发,黑色的老鼠,从人的腿间钻来钻去,吱吱狂叫也无人理会,整间屋子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馊味和脚臭味,老远就能把人熏吐。
    太史阑一眼就看见了邰世涛。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坐着的人。
    他盘坐在一角,腿前就睡着一个汉子,不知道他是没有躺下来的地方只好盘坐练功,还是他本来就不睡,此刻太史阑见他垂目入定,结成手印,气韵平静,显然正在练功。
    太史阑有点犹豫,她不确定邰世涛练的功要不要紧,打断了会不会对他造成伤害,可她也不能一直站在这里等,有人起夜必然能立即发现她。
    想了想,她忽然撮唇,吹了声口哨。
    这声口哨清越悠长,是鹿鸣山一种鸟的叫声。
    邰世涛忽然睁开眼睛。
    然后他一眼就看见了立在窗户前的黑脸人,那人在月色清辉里伫立,一双黑白分明而有狭长明锐的眼睛,深深地凝注着他。
    一瞬间他几疑在梦中。
    罪囚营的日子度日如年,唯一支持他坚持下去的信念,是每夜辗转难眠时,一遍遍掠过脑海的这双眼睛。
    明亮坚定,乍看似冷,却总会对他露出淡淡温暖。
    他记着她掌心的纹路,手指的温度,指尖揉乱他的头顶漩涡时的温存力度,他知她给予他的独特温情这一生不会有其他人能有,因此珍惜得连想起都觉得似乎是亵渎。
    有些想念就是力量,他觉得自己可以靠这些想念长久地活下去,等待很久很久之后的再次相遇。
    谁知道这一夜一睁眼,月色清辉,对面有人眸光如水。
    他悄然站起来,神情梦游一般,却还不忘小心地抽走被同伴压住的腰带,跨过那些横七竖八的汉子们,走到窗前。
    太史阑没有动。
    两人隔着烂得全是洞的窗子对望,邰世涛痴痴地瞧着她,月光雪亮,将人影勾勒虚纱,瞧去几乎不似真人,他觉得也不应该是真人,她此刻应该在百里外的昭阳城城主府里睡觉。
    他抬起手指,有点想去摸摸对面的脸,却又很快缩回——他怕这当真是梦,然后一触,梦碎。
    那就真的见不着她了,还不如维持着,此刻多看一刻好一刻。
    太史阑瞧出了他的动作,唇角扯了扯。
    这孩子……
    来来去去只剩感叹,却不知该感叹什么,白日里的心疼和悲愤已经过去,此刻见他珍惜欢喜到恍惚的神态,她心中涌起无限怜惜。
    他不敢触碰,她就给他真实。
    她伸出手,越过窗纸,摸了摸他头顶的旋儿。
    依稀当初,厨房里那揉乱发顶的一摸。
    她微微踮着脚,这阵子他瘦了,却又高了些。
    邰世涛的脑袋在她手底窜了窜,似乎受了惊吓,太史阑的手指迅速落下去,点在了他嘴唇上,怕他控制不住叫喊惊醒了别人。
    邰世涛忽然不会呼吸了。
    她的手指点在他唇上,微凉,力度很轻,却像一根巨杵,凶猛地瞬间捣进他心里。
    他被这样的呼啸来势击中,刹那间心似被巨掌攥紧,抓握,绞扭,一点点攥出纠缠的疼痛的姿势,五脏六腑都似在互相撞击,激越出澎湃的血气。
    那些澎湃涌遍全身,让触觉更鲜明,嗅觉更灵敏,嗅得到她身上淡淡的木兰香气,干净清凉,感觉到她指尖的柔软,肌肤的细腻,甚至恍惚间能感觉到指尖的纹路,一圈圈,一圈圈,圈住他的全部思绪。
    她指尖也有淡淡的涩而干净的气息,传入他的唇齿,有那么一瞬间,他全身都在激越的叫嚣,想要靠近些,再靠近些,想要张开唇,将这难得亲近的手指,轻轻含入口中。
    然而他没有做,他不敢。
    他和她的感情,建立在纯洁的姐弟亲情之上,他从一开始的混沌状态中走出来,终于明白自己是爱恋,可她却浑然一体,永远不涉暧昧。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稍稍越雷池一步,就再不能拥有她毫无顾忌的触碰,无所设防的接近,全心坦然的呵护。
    和追逐她的爱比起来,他宁可终生拥有她的亲情。
    因为那是唯一。
    此生再不能有,独属于他的唯一。
    便为这份唯一,他必将粉身碎骨捍卫。
    他如此努力,拼尽力气阻止自己内心叫嚣的冲动,以至于全身僵硬。
    太史阑不知道这一刻对面少年电转的思绪和纷涌的心潮,她的指尖轻轻一按,随即收回,又对他安慰地一笑。
    她的笑容很难得,可少年垂下眼,竟然不敢再看。
    太史阑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有什么地方比较隐蔽坐下来谈。”
    邰世涛低着头,看她雪白的指尖划在自己微黑的掌心,一笔笔,一画画,指甲晶莹,动作轻巧,那写下的一个个是字,却又不是字,那是他的等待,他的思念,他的永久,他的一生。
    指尖落字,拨动的却是心弦。
    太史阑写完,看邰世涛呆呆地没动静,又捏捏他手指,邰世涛霍然抬头,满脸通红——他太专注看那手指,走神了,根本没注意她写的是什么。
    太史阑瞧他那魂不守舍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随即怜惜更甚——罪囚营的日子太苦了,瞧把这孩子给折磨得都变傻了。
    她只好又写了一遍,这回邰世涛不敢走神了,认真看完,随即也捏了捏她手指,示意她跟他走。
    他捏她手指时,只是指尖一触边放开,十分小心,又十分珍惜的模样,太史阑瞧着他,心想这孩子永远这么拘谨,而且好像越来越拘谨了。
    她心底称呼着孩子,没注意到孩子高她一个脑袋,看她的眼神深沉而包容,和容楚李扶舟,并无区别。
    邰世涛出了屋子,对太史阑招招手,顺手接过她的巨大背包,掂了掂,觉得很重。
    两人无声走过回廊,走到院子后头一间杂物房,邰世涛绕到杂物房后面,对她示意。
    太史阑这才发现杂物房后面有处两人宽的空隙,以前是排水沟,后来弃用,现在长满了草,之后便是高高的围墙,这个夹缝处于死角,天魂营的高处巡哨也看不见。
    邰世涛闪身进了空隙,太史阑也跟了进去,在草丛中坐下来,拍拍身边,示意他也来坐。
    邰世涛却站着不动,把袖子拉拉,红着脸低低地道:“……我……我身上脏。”
    罪囚营条件恶劣,自然不可能每天洗澡,顶多出去种菜时在旁边河里洗个冷水澡,邰世涛今天没有出去种菜的任务,自然没有洗,他下午的时候染了一身粪臭,虽然想办法用井水冲洗过,还是有淡淡的味道。
    “我身上也很脏。”太史阑嗅了嗅自己的袖子,“我是运送粮草过来的,一股马粪味,你是不是在嫌弃我?”
    邰世涛立即坐下,“不是!”
    “咱俩各种臭,闻啊闻啊的就习惯了,来。”太史阑打开她背着的包袱,拿出一块卤牛肉,“饿了吧,吃点。”
    邰世涛喉结飞快地滚动几下,却立即拒绝,“姐姐,我不饿,罪囚营你别看破破烂烂,吃得可好呢,隔壁精兵营经常浪费食物,好多鱼啊肉啊的都扔这边来,我们天天有得吃。”说完还拍拍他瘪下去的肚子以示很饱。
    太史阑瞟他一眼。
    小子撒谎。
    精兵营是可能剩鱼肉食物给罪囚营,但问题是轮得上他吃?
    就算轮得上,精兵营以折磨戏耍罪囚营为乐,扔过来食物也必然极尽侮辱,以世涛的心性,是绝对不会受嗟来之食的。
    她转头看看拘谨抱膝坐着的邰世涛,这才没多久,他瘦脱了形,虽然他在极力收拢自己的身体,但两人坐得极近,她依旧感觉到破烂衣衫下突出的臂骨腿骨,脸也晒黑了,颧骨微微突出来,显得眼睛更大,眼睛里那种真纯的光芒未去,亮若星辰。
    现在,只有这双依旧在的眼睛,能让她酸楚的心稍微好受点。
    她闭上眼,不想去想当日邰府那养尊处优锦绣荣华的少年公子,只将卤牛肉慢慢地撕下肉丝,递到他嘴边。
    “不想让我失望,那就吃。”
    邰世涛抿唇,看着她递到唇边的肉丝,香气扑鼻而来,他瞬间觉得胃在绞痛,发出空空的抗议,而肉的气息如此浓烈馥郁,他无法想象,以往不屑一顾的牛肉居然会香成这样。
    她的手指执拗地停在他唇边,邰世涛瞟着那手指,也觉得虚幻得有点不真实——太史阑实在不像个会亲自给人喂饭的人,他见过她和景泰蓝相处,那么小的孩子,都自己乖乖吃饭并洗掉自己的碗,据说太史阑从捡到他开始,就没亲手喂过他任何食物。
    景泰蓝没有,容楚李扶舟啥的自然也没这个福气,这福气是独一份的,他邰世涛的。
    邰世涛瞬间高兴起来,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不是坚守这份姐弟亲情,哪有此刻的独一份。
    他张口,毫不犹豫地吃了,却不要太史阑再喂他——男人不必太矫情,再说这样的福分有就够了,太贪婪会折福的。
    他珍惜她给出的一丝一毫,那就是全部,点滴足够。
    太史阑也撕了点牛肉,慢慢陪他吃着,她并没有让邰世涛吃太多,怕他缺乏油水的肚子一时承受不了太多油腻,这也是她选择带来卤牛肉而不是蹄髈的原因,牛肉总归要素淡些。
    “姐你怎么来了?”惊喜加半饱后,他赶紧问她,“太冒险了!”
    “我代替运粮官过来送粮,放心,天纪军眼高于顶,不屑于仔细查问我这样的小官。”
    “还是太冒险了,快点回去。”他焦灼现于言表。
    “世涛。”她嚼着牛肉,慢慢问他,“我让容楚想办法把你接出来,可好?”
Queen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4-1-20 16:30:57
    第十八章 补天的容楚
     更新时间:2013-8-18 15:13:06 本章字数:13909

    “世涛。”她嚼着牛肉,慢慢问他,“我让容楚想办法把你接出来,可好?”
    “不要。”邰世涛立即拒绝。
    “我并不需要你们这样。”太史阑淡淡道,“纪连城有他的身份限制,他在他的天纪军,我在我的昭阳城,他其实并没有太多可以对我不利的地方,实在不需要你牺牲这么多来做这个卧底。”
    “没说为你啊。”邰世涛道,“这不是为我自己吗?你不要怪国公,国公也是为我好,他把上府和天纪的情形分析给我听,我也觉得很有道理,想要迅速上位,还真是想办法挤进纪连城这样只凭喜好用人的年轻主帅身边比较好,最起码可以缩短十年拼搏。”
    “那也不是混入罪囚营,罪囚营在天纪最底层,死亡率极高,罪囚营杀人如草不闻声,死了都没人问,再怎么要迅速上位,也要有命等到那一天。”
    “国公有指点我武功,还给了我一本从东堂得来的天授秘笈。”邰世涛道,“国公说他有安排,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别听他忽悠。”太史阑皱眉,“容楚不是什么好人。”
    “可他为了你,一定会好好保我的命,姐,你信我一次。”
    “你也信我一次——我真的不需要你这样。”
    “姐,”邰世涛忽然捋起袖子,他骨节瘦得突出,整个手臂却肿着,亮亮的犯着青紫的光,看起来很是怕人。
    先前他一直有意无意拉着袖子不想让太史阑看见,此刻却主动亮了出来。
    “姐,”他诚恳地道,“我不否认我有在吃苦,但就是因为已经吃了苦,所以你不能让我白费力气,罪囚营虽然处于天纪最底层,其实机会不少,他们和精兵营靠得近,有时会有伴同出任务的机会,有时候合适的时候,罪囚营也会被派去做一些重要的事,罪囚营出过大将军,真的。”
    太史阑不说话,她猜得到什么叫“重要的事”,多半是拿去做炮灰,以命挡命的那种危险任务,有可能有人会因为救了重要人物而平步青云,但更有可能的是做了炮灰。
    但如今她已经不能再说。
    身边的这几个男人,性格各自不同,但有一点惊人相似,那就是勇气和韧性,这也是成大事的优秀人才必须具备的品质。
    她默不作声站起身,把包袱里的腊肉取出来,腊肉用油纸包着,浸出亮亮的光,她取出几个钉子,手指按在墙上,不一会儿墙上出现几个洞,她把钉子插进去,腊肉挂在钉子上,顺手拿起一块油布,遮在腊肉上。
    邰世涛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方面震惊于那手指按洞不晓得是什么功夫,另一方面感动于她的细心——连如何隐藏食物都替他想好了。
    “本来想给你想办法埋在地下的,但挖来挖去的也不方便,既然这里没人来,又有东西盖着,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发现。”太史阑道,“夜深人静过来割一小块,煮了解解馋,男孩子不能不吃肉,不然没力气。”
    她絮絮叨叨在包袱里翻了翻,居然又翻出一个锅,道:“锅我也给你准备好了,我估计你这里不会有,这锅盖子特别严实,不过你煮肉的时候还是要注意别煮太久,香味传出去引来麻烦。”
    她说一句,邰世涛就点一下头,直到看见她连锅都拿出来,他忽然垂下头去。
    他怕她看见他这一瞬间,眼底泪光。
    太史阑何曾这么琐碎,絮絮叨叨如乡间妇女?
    他让她这么担心,终究也是不对的。
    邰世涛转头看看罪囚营,再看看不远处精兵营——他要快些,更快些,混入那中枢之地,出人头地,实现自己的诺言。
    强大的男人,不该让喜欢的女子担忧。
    “世涛。”太史阑又犹豫了一下,才缓缓问,“你在罪囚营,除了……吃不好睡不好,事情又苦又杂之外,还有别的困难么?有人欺负你吗?”
    邰世涛警惕地瞄她一眼,一瞬间少年的脸涌上点微红,眼神却显得有些晦暗。
    “能有什么?”他勉强笑道,“都是一群苦汉子,大家做了一天活,晚上倒下睡得死猪一样,姐,你别想太多。”
    太史阑垂下眼——他的反应已经说明一切,其实她并没有问晚上的事情,欺负可以有很多种含义,但他下意识就想到了那个方面。
    这些事怎么能让他承担和面对?
    太史阑看见邰世涛有点不安有点冷峭地看了天魂营的围墙一眼,她不动声色,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该走了。
    “有个东西给你。”
    她解开袖子,取出了人间刺。
    邰世涛瞪大眼睛看着那银白、蓝、金色三色流动的三棱刺,奇特的武器在月色下光芒变幻而美丽,半晌他吃吃地道:“这……这好像是我们邰家的……”
    “你们邰家的传家之宝,传给了你姐姐,你姐姐临终前给了我。”太史阑把人间刺递给他,“这该是你的,拿去。”
    邰世涛毫不犹豫推了回去,“姐姐给了你就是你的,再说你也是我姐姐。”
    “你今天怎么这么不听话?”
    “这话不能听。”邰世涛倔强起来也像头牛,瞪着眼睛,“我有武功,你没武功,更需要的是你。”他推开人间刺,“别说了,我走了。”
    太史阑拉住他袖子,无声叹一口气。
    看样子,她只能厚着脸皮把猥琐的东西拿出来了。
    她在包袱里摸啊摸,摸出一个东西,塞在邰世涛手里,不容拒绝地道:“那这个你一定得戴上,我特意让人为你打造的,这东西有个好处,站立的时候怎么都不会露馅,只有睡下之后,手指按动背部一个凸起才会发射,这东西太厉害,记住,只在危急时用。”
    她匆匆说完,搂了搂邰世涛肩头,转身就走。
    邰世涛上前一步,伸出手,似待要挽留,然而手伸到一半便垂下,换成抚摸自己的肩头。
    她的体温和体香还在,不可错过。
    一直眼看太史阑悄然翻过墙,他才慢慢向后退了一步,先摸摸墙上的腊肉,隔着油纸和油布嗅了又嗅,月色淡白,少年轮廓清晰,脸上的神情温柔而又眷恋,让人怀疑他摸的不是腊肉而是自己的爱人。
    好半晌之后,他才想起来太史阑塞到自己怀里的东西,是一团布,看上去像个护腰,不过中间裹着个硬硬的东西,他想起太史阑先前走的时候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态,忽然有点好奇——什么样的东西会让岿然不动的太史阑表露尴尬?
    然后他慢慢展开那团布,果然是个腰带,腰带中间镶嵌着……
    镶嵌着……
    邰世涛的眼珠子忽然瞪得滚圆,不敢置信地盯着手中的东西,半晌,颤抖着手摸了摸,手指还没触及那个凸起,忽然一缩手,把东西往怀里一揣,脸已经成了一块大红布。
    ……
    太史阑落荒而逃,用最快的速度爬墙回了自己的马房,简直不敢想邰世涛看见那东西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有误会什么的。
    屋子里一切如常,龙朝躺在床上酣然大睡,太史阑一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就是这货猥琐!做出那么个见不得人的玩意,要说他没恶意,鬼才信!
    上去一把抽出了褥子,龙朝骨碌碌滚下来,栽在地上哐当一声。
    他咕哝一声翻个身,竟然还想继续睡,太史阑靴子毫不客气擦在他脸上。
    “起来。”
    龙朝翻身坐起来,睡眼迷离地道,“要走了么?”
    太史阑蹲下身,仔细瞧了瞧龙朝的脸,点点头道:“嗯,这张脸还过得去。”
    “咦,你终于看中我,要我做压寨相公了!”龙朝欢喜地扑过去要抱她大腿,被太史阑恶狠狠一脚踢开。
    “今天下午那个刘队长瞧见没?”她道,“给你个任务,去给我色诱他,然后杀了他。”
    “你疯了!”龙朝瞬间被吓醒,瞪大眼睛瞧着她,“他在天魂营里,我怎么色诱他?你让我独闯天魂营去杀人?你还是给块豆腐让我快点撞死算完!”他翻个身,屁股对她。
    “那铁打造的武器还是给你两件。”太史阑道。
    龙朝霍然转身,眼睛灼灼发亮,想了一会却还是摇头,“不行,东西再好也要有命来用,这是玩命,不玩。”
    说完他又要躺下去,太史阑一把揪住他衣领,“谁说要你进天魂营杀人的?”附耳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龙朝犹豫半晌,托着腮,慢吞吞地道:“那好吧……试一试……你可要接应好我。”
    “放心。”
    “一定要色诱吗……”
    “可以不色诱,出事我不负责。”
    龙朝叹了口气,扭了扭屁股,出去了,他一向爱穿得花花绿绿,还爱穿对色,黄配紫,绿配红,天蓝配橙红,怎么扎眼怎么来,此刻一身天蓝袍子配橙红裤子和金色靴子,袅袅婷婷出去,还真像个兔儿爷。
    他靠在墙边,旁边是共用的茅厕,龙朝叼了朵野花,双手抱胸,等着。
    过了一会儿,天魂营那边果然有脚步声,龙朝踮脚一看,一个人影从营中出来,但并不是往厕所这里来,而是直接走到和罪囚营相隔的墙下,看那模样,是打算翻墙过去干啥。
    月光斜斜照着那人的脸,还真是白天那个刘队正,龙朝不禁有点佩服太史阑——她是怎么猜到的?
    太史阑站在屋子窗后,唇角一道冷笑,没什么稀奇的,看先前她问起时邰世涛看墙头,和他不自然的神色,很明显这个姓刘的混账三天两头骚扰。保不准天天来。
    龙朝此刻倒有点急,眼看人家就要翻墙了,他总不能冲上去把人家拉下来吧?
    他想了想,走到茅厕里,解开领口向下拉拉,一边低低哼着歌,一边哗啦啦的解溲。
    军营里的厕所没什么讲究,一个茅坑,几块木板虚虚一挡,上头茅草盖的顶。
    那边那个正准备翻墙再次找乐子的刘队正,听见有人唱歌的声音,不禁一怔,翻墙的动作停了下来。
    随即龙朝忽然一声低掉,“啊!有老鼠!”
    他刷一下窜起来,似乎底下真有一个硕大无比的老鼠在咬他,哗啦一下撞开了头顶的茅草棚,将一张脸暴露在月光下。
    那个正抬头向这边看的刘队正,一抬眼,看见月色下忽然冒出一张脸,雪色肌肤,春水般的眼睛,一抹笑意流溢,风流红唇。
    刘队正一呆——好颜色!
    再一低头,少年大概从床上起来起夜,衣衫不整,领口歪斜,露胸口半边雪白。
    刘队正眼睛一亮。
    好皮肤!
    这等容貌身材,比起罪囚营那些臭烘烘的汉子们,不知强过了多少,就是罪囚营这个新来的上府兵,容貌最好的那个,也没这份养尊处优的精致。
    刘队正立即来了兴趣。
    假凤虚凰的把戏,他原本也没什么心思,可是军营太难熬,他们这种好生供养的精兵营士兵更是闲得要捉虱子,偏偏少帅一向认为女人误事,男人沾上女人的身就作养不出好身子骨,所以别的都好说话,不许碰女色却是绝对铁规,熬得他们这些壮年汉子日夜不安,也就只能玩这些把戏。
    原来他是要锲而不舍想要拿下那个新来的倔强的小子的,此刻忽然打消了主意,觉得那么难缠的一个小子,还不如这个娇艳,更像个女人。瞧这性子,似乎也是个好说话的。
    想定就做,他轻轻纵了下去,落到龙朝面前。
    龙朝似乎被他吓了一跳,赶紧掩上袍子,拍着胸口,道:“军爷,怎么突然冒出来的?吓死我了!”
    “小兄弟哪里来的?”刘队正笑眯眯地望着龙朝,“面生。”
    “卑职是昭阳粮库副使,给军爷们送粮来的。”龙朝一脸天真烂漫。
    刘队正大乐——过路客,官小职微,什么后患也不会有。
    “查验过身份没有?”他虎起脸,“怎么能随便半夜在军营乱逛?”
    “啊?”龙朝神色惶恐,“我……我只是出来撒个尿……”
    “你的腰牌呢?通关文书呢?”刘队正一本正经伸出手,“拿来我看。”
    “在屋子里……”
    “那去你屋里看。”
    龙朝垂头丧气应一声,回头向屋里走。
    刘队长跟在他身后,神情满意。
    屋子隐在沉沉的暗色中,黎明前最黑暗的时段。
    龙朝推开门,走了进去,刘队长在门口犹豫了一下,道:“你还有个同伴呢?”
    “床上躺着的不是?”龙朝一指。
    刘队正伸长脖子一看,龙朝忽然脚一伸,把刘队长绊倒在地,门背后太史阑急速闪出来,手中人间刺淡蓝光芒一闪,刺入刘队正的背心。
    刘队正有点僵木地趴着,太史阑蹲在他身边,对龙朝一甩头,“出去。”
    “每次都过河拆桥……”龙朝只好嘟囔着出去,太史阑把门关好,低头问了刘队正几句话,半晌,轻轻舒了一口气。
    还好……
    她低头看了看刘队正——杀,还是不杀?
    杀固然可能带来麻烦,不杀,麻烦更大。
    “龙朝。”她敲昏这人,然后使唤手下,“去找条毒蛇来。要毒性带点麻痹的。或者你找来有麻痹作用的药草也行。”
    “你以为我这里是药铺啊要毒蛇有毒蛇要药草有药草……”
    “你不是号称少时周游天下五越西番都去过么,连这个都不懂?”太史阑斜睨过来的眸子凉凉的。
    龙朝闭了嘴,开门出去了,过不了多久,他果然捉了一条蛇回来,虽说外面是野地,但这秋季也难为他这么快扒拉出一条蛇。
    “银环。”他得意洋洋地道,“毒性强,发作快,必杀死。”
    太史阑让他扛着那刘队正出去了,趁巡哨过去之后,将中了遗忘的刘队正放在天魂营那边墙下,让毒蛇咬了他背部和脚踝各一口。随即迅速离开,回屋子睡觉。
    天快亮的时候,那边有点骚动,给太史阑她们送早饭的士兵说,刘队正半夜出去解手,给毒蛇咬死了。
    那头很快把尸体拉了出去,没有对此多加调查——毒蛇咬死一眼看得出,刘队正身上也没有其他伤痕,至于为什么一处在脚踝一处在背心,应该是他被咬倒下后蛇游到他背上给他又来了一口。
    大家都知道刘队长半夜出去是干什么的,寻欢不成被蛇咬,这叫运气,所以这整件事没有任何可以疑虑的,完全就是意外死亡,天魂营也不愿意声张出去引来执法队——少帅对这类事儿向来讨厌,可不能给他知道。
    一个人死了,也便死了。
    天亮的时候,两个人走了,也便走了。
    除了邰世涛,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两个运粮官的离开,天光刚亮的时候邰世涛最早起床,早早在门口打水洗地,昭阳城粮库马车辘辘经过院子门口,他没有抬头。
    地面被水浇过一次又一次,青砖石洗得镜子一样,缝隙里的草也被他拔了,亮亮的映得出人影。
    马车辘辘而过,最前面的车子上,坐着年轻的运粮官。
    和背身专心洗地的邰世涛一样,她也不对这边看,只是垂着头,似乎在剔指甲。
    亮亮的地面,映出他和她的影子,马车的阴影,无声无息覆盖过来。
    在彼此的影子交叠的一瞬间,她忽然伸手,虚空拍了拍。
    手的影子拍在脊背的影子上,然后往上,在脸颊稍稍停留,随即收回。
    这一刻无声的保重,这一刻只能以光影诉说。
    马车驶了过去,影子交错而过,他始终没有回头,背对着她蹲着,手浸在冰冷的水里,一声声,数着她离去的马车声。
    隔壁的喧闹传来,他从混沌中惊醒,恍惚里耳朵里还是那辘辘车声,他忍不住对路尽头遥望,山路迢迢,马车已经化为一个小黑点,像一根刺,扎在他心中。
    忽然他听到隔壁关于刘队正暴毙的消息。
    他怔住,在秋日的阳光下,脸色忽然霜白如雪。
    良久,他弯下身,牢牢将自己,抱成一团。
    ==
    等太史阑回到昭阳城,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三天。
    昭阳城的气氛外松内紧,吃了一个巨大的亏的西局,并没有急着来报复太史阑,事实上此时他们也没空对付太史阑,乔雨润猜到了太史阑下一步必定要掀起龙莽岭案,为了应付当前的危机,她顾不上先报仇,也不顾康王的阻拦,把手下剩余力量都撒入昭阳城及附近区域,西局探子们,拿了乔雨润的命令,强硬地夺取了昭阳城各处城门的守城权,封锁住了通往昭阳城的各处交通要道,务必要将太史阑可能的证人都拦截在昭阳城之外。
    同时乔雨润也加强了对城内的治安掌控,她凭借她的西局优先权,对城内加强盘查,临街商户一日三惊,各家官员府邸都遭受监视,太史阑的府邸也找理由进来过,当然毫无所获。
    乔雨润找来找去,也知道在偌大的一个昭阳城,要想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那么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不找,等到太史阑需要的时候,她总得把人提出来,提人的时刻,就是最好钻空子的时刻。
    于是她开始沉静下来,开始等,在等待中琢磨,太史阑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将这起案子掀开?想来想去想出了很多可能,但却不确定——太史阑的思维,本就不是谁都可以捉摸的。
    昭阳城在两个女人的博弈中气氛绷紧,时间则在无尽的猜测和警惕之中滑过。
    和乔雨润的草木皆兵不同,太史阑这几天却显得随意,逛逛街,喝喝茶,看看昭阳城风景,每次西局探子们都跟着,想知道她是不是干什么秘密联络的事儿去,但每次她都是带着人胡乱绕城一圈半圈,两手空空地回来,倒把那些负责跟踪的探子累得要死。
    太史阑折腾了他们白天,还要折腾他们夜里,每天晚上半夜三更,太史阑的府里就正门大开,护卫们川流不息地出去,在全城之内跑马,搞得那些西局探子们也十分紧张,人人不得安睡,没两天个个熬了好大的黑眼圈。
    就在西局探子们最累,压力最大,绷得最紧的时刻,康王殿下王驾,终于驾临昭阳城。
    行程单早一日送到昭阳城,太史阑早早揣了单子去找总督董旷,董旷看了单子,表示这次有章大司空陪同,章司空清廉耿介,而且脾气极臭,他老人家脾气上来,不管场合不管对方是谁,一定不会给人台阶下,所以这个公开欢迎仪式不可太过铺张,以免引起他老人家不快,众目睽睽下扫尽昭阳府面子,至于怠慢康王的地方,事后悄悄补偿,康王殿下不会介意的。
    太史阑听了,“哦”一声,临走时说府中缺个好刑名师爷,顺手将董旷府中刑名师爷要走一个,说带回去让自己的幕僚们跟着学,出了总督府,她便问那师爷,“以民告官,有何说法?”
    “要看该官员品级如何,”师爷道,“三品以下,状纸属实,无罪;三品以上,便是罪名属实,告官的百姓也要流配千里。”
    “王侯呢?”
    “大人说笑了,谁敢告王侯?”
    “那就是没有律令规定,告王侯者的处罚?”
    “没有,因为便是有这样的事,第一告不倒,第二就算千辛万苦告着了,王侯的余党,亲友,想必都是位高权重的人物,随便谁伸一伸手指,首告者也死了。”
    “那么假如真有人告王侯,什么样的品级可以接状纸?”
    师爷笑了起来。
    “大人今天问的事情,真是我南齐自立国以来都没有的事。”他道,“《齐律》有云,接状者品级当在被告之上,否则有罪;如果首告的是王侯,那么最起码接状的也是王侯,这一条其实根本不成立,咱南齐现在哪有那么多王侯?”
    “王侯接状,之后审理会是由谁安排?”
    “如某位王侯接了首告另一位王侯的状纸,那么两位王侯都不能介入案件,案件立即列入国家级重大案件,由朝廷三公会同刑部以及案发当地府县首官共同会审。”
    “如此,多谢。”
    总督府回答完问题的师爷被带回昭阳府,随后他便没有了人身自由,太史阑以“需要师爷日夜授课,以助昭阳府诸位文案幕僚早日进入工作状态”为由,将这位倒霉师爷给留在了昭阳府内,连家都不能回,每日宁可另外派人回家替他处理家事,也绝不让他出府一步。
    太史阑自己也很忙碌,因为一日后,康王王驾就要抵达昭阳府外十里驿亭,她第二天一大早要带人迎到驿亭。
    这一晚,康王一行将在离昭阳城十五里的东平县住宿。
    这一晚,太史阑府中有人轻身外出,对方轻功极高,守在太史阑院子四周的西局探子,愣是没能追上。
    这一夜,东平县衙内,知县大人的书房内,忽然闪进了一条黑影,递给知县大人一封书信,知县大人看信之后,神色变幻,最终无奈点了点头。
    那黑影满意点点头,闪身而出,片刻又回来,这回身后带了一个蒙面人,披风从头蒙到脚,看不出男女,但走动时的姿态,如风拂柳,水流波,哪怕穿得严严实实,也不能掩住那般动人的线条和步态,知县大人在后头看着,眼睛都直了。
    那黑影将这披风人交给他,随即离开,知县大人对着披风人凝望半晌,终于还是轻轻对她道:“跟我来。”
    知县大人带着这人往内院去的时候,心中充满不安——晋国公为什么忽然要有这样的举动?好端端地送礼给康王?这些大人物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自己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可不要卷入京城权贵的纠葛,可是拒绝晋国公一样会倒霉,唉,难啊……
    半刻钟之后,他经过通报,在护卫的虎视眈眈之下,战战兢兢敲响了自家后院最好的一座精舍的房门,康王殿下今晚就暂住在这里。
    门打开了,有护卫警惕地闪出来,再之后就是康王懒懒带笑,充满上位者雍容气质的声音,“唐知县?这么晚是来做什么?”
    “殿下……卑职有薄礼相送……”唐知县笑着,将披风人轻轻向前一推。
    披风人一声轻笑,青缎披风如流水般一滑,已经滑入了室内,康王一怔,刚说了句“这是什么意思……”披风人手指轻轻一抬,青色的披风便再次如水般,滑到了地下。
    堆轻雪、砌玉山、娥眉粉腻缀樱花,却化身姿如玉脂。
    室内灯光似被那雪光照亮,又瞬间暗去似被那艳光逼得自惭形秽。
    披风下,那女子不着寸缕,却笑得尊荣高贵如神仙妃子。
    康王的眼睛亮了,不由自主伸手来拉她。
    唐知县悄悄退了出去,掩上门。
    帘子一层层放下,门户一道道掩上,紧闭的门户里隐约女子的娇笑和男子的喘息,一声声旖旎婉转,衬这夜的气息,静而深浓。
    ==
    同样玉堂金马,华堂深深,另一处的府邸,灯火通明。
    明亮的书房内,容楚在看信。一封封的文书,最上面的都标明“昭阳”。
    来自昭阳城的文书信笺,现在是最重要的,文四很清楚这点,从来不会搞错。
    容楚看得很仔细,忽然“咦”了一声。
    文四立即俯下身。
    “十三受伤了,怎么回事?”
    “正在查出手的人是谁,十三武功在咱们十八人中最高,否则也不能做您的贴身护卫头儿,这回可算吃了大亏了,他说……”
    文四的话忽然被容楚截断,“等下,这封里说,太史阑向十三借人,要他帮忙找一个美人是怎么回事?”
    “十三来信说了,他也不明白,他说太史阑揪着他领子,要给找个倾国倾城国色天香比花解语比玉生香而且经过特殊训练绝对忠诚可靠的美人来,十三说没有,太史阑说没有也得有,十三只得从咱们训练的那批姑娘中紧急抽了一个人来,他也委屈得很,说他也不想这样,说这是咱们秘密武器之一,主子您关照过不能给太史姑娘知道的,不知道她怎么就晓得了。”
    容楚静静听着,展颜一笑,道:“太史阑脑袋本就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她似乎很熟悉历代朝廷高层建立实力,培植私人的手段,她能猜出我有类似的属下也不奇怪。另外,”他挑起了眉,“我的秘密实力,从来不需要瞒着太史阑,这些女人的存在,我之所以瞒她,是不希望她有误会,既然她已经猜到了,又这个态度向我借人,以后便不必再对她躲躲藏藏了。”
    “是。”文思嘀咕一声,“太史姑娘真是少见,这种事也猜得着……”
    “是我低估她,也瞧轻她了。”容楚一笑,“她本就不是平常女子,我不该怕她多心的。”
    文四瞟主子一眼——瞧您这德行,去北严一趟回来,话风都不一样了,瞧这眉梢眼角的春意……
    他摸着下巴,瞟窗外一眼,万分遗憾老夫人此刻不在面前,不然好好瞧瞧就知道——你儿子终于开窍啦!别再缠我们拉皮条啦!
    容楚还在低头看文书,正要将这封信丢在一边,忽然手指一顿,惊声道:“不对!”
    走神的文四一惊,连忙问“哪里不对?”
    “她好端端地要美人做什么?有没有问过十三?”
    “十三说他问了,太史阑只说有重要的事,还和他关照,一般的绝对不要,必须顶级美女,人间少见,能让再阅遍花丛的男人,都能一眼发直,务必被俘虏的那种,他没办法,只好把咱们培养七年的那位给派了出去。”
    “高要求,绝对美人……”容楚喃喃自语,“对方阅遍花丛,眼界极高,非绝世美人不能打动……这是谁……近期昭阳有谁有这样的地位,有谁值得太史阑花这样的心思……康王!”
    最后两个字说出来,两人眉头都一跳。
    “康王?”文思眉头也皱起,“太史姑娘不可能献美人巴结他!”
    “不是巴结……”容楚站起身,负手沉思,在书架前走了一圈,眼神无意中落在《齐律》上。
    他眼神一定,随即站住了。
    再转身时,他的眼神森冷而急迫,二话不说,拿起椅背上的披风,向外便走。
    “哎呀这是怎么了……”文思急忙追出去,“主子你深更半夜这是要干什么?”
    “我去救人,有人胆子太大,要捅破天!”
    “谁?”
    “太史阑!”
    ==
    康王早上起来时,觉得虽然腿酥腰软,身体疲惫,但神清气爽,快活得要飞起来。
    昨晚唐知县送来的真是个妙人啊,做得一手的好花活儿,各种花样玩了一夜,让他尝遍了温柔乡销魂滋味。
    真真是个尤物……他眯着眼睛想,随即又想起自己这两年的生活状态,想着自己那个死板板的王妃,想着曾经骑马斜桥满楼招的少年时代,如今却循规蹈矩,好久不曾碰着有趣知意的女子们,哦,不是碰不着,是再也不能碰,不敢碰。
    想到这个,他心底忽然涌起一股烦躁的感觉,觉得空旷而寂寞,所幸身后的美人,善解人意地靠过来,将柔荑款款地搭在他的肩头,水蛇般的身子滑腻地缠住了他,吐气如兰地在他耳边道:“好人……什么事不欢喜?”
    “见着你,怎样都欢喜。”他眉开眼笑,握住了她的手。
    她却轻轻蹙眉。
    “怎么了?我欢喜了,你却不欢喜?”康王逗她。
    她却背转脸,幽幽地道:“妾身能得侍奉您一夜,哪能不欢喜,只是自此别过,妾身依旧要在风尘卖笑,一时……自伤身世罢了……”
    康王皱了皱眉,想到自己身下的女子,还要再对别人婉转承欢,忽然觉得不快。
    “你说的是哪里话。”他道,“侍奉过本王的女子,怎么还能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你既然做了我的人,我自然要给你个身份,你且等着,稍后本王自然要接你走的。”
    “王爷垂怜。”女子却无喜色,趴在他肩头幽幽道,“只是贵人多忘事,等您去了昭阳城,或者还要去更多的名城大埠,见过更多的美人,哪里还会把留在区区小县的妾身记在心里……”
    “便是天下美人千万,及不得你分毫。”康王这话说得倒是真心,美人却依旧蹙眉不开怀,康王瞧着,还真有几分心疼,想着自己一走,万一事多真忘记了她,留着她在这里承欢卖笑,将来怕不是个笑柄,再说也确实还舍不得她——当真好一手功夫,生平仅见……
    “那便随我去吧。”他笑道,“不过要委屈你,我队伍里有个坏脾气又精细的糟老头子,给他看见你,怕不得听很久废话,所以不能给你专配小轿跟着,你马上披了披风出去,在我大轿里等我,嗯,不要发出声音。”
    美人破涕为笑,很快披了披风出去了,康王瞧着她隐在披风下款款摇摆的腰肢,想着昨夜的销魂焚情,只觉得浑身又热了起来。
    ……
    太史阑今天起了个大早。一起来就去了府衙,把所有的当值府兵都带着,敲锣打鼓地出了府门,一路上她早就安排百姓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在城门口还搭了彩楼,将董旷关于“低调迎接”的嘱咐扔到了九霄云外。
    百姓难得看见昭阳城的女大人,看她难得这么隆重,也来了兴趣,没事儿的都跟着出了城,一起顺便瞧瞧朝廷贵人的风采。
    与此同时,太史阑府中,和西局,也开始忙碌起来。
    乔雨润一大早也出了门,康王驾临,她当然必须前去迎接,她的轿子和太史阑的马一前一后出城,看着前头悠哉悠哉的背影,乔雨润心头就一阵烦躁。
    她仔细看了看太史阑身边的人,似乎她的护卫都跟了出来,苏亚穿着一袭黑色连帽披风,跟在太史阑身侧,苏亚经常穿一些十分严实的衣服,这段日子大家都看惯了。
    “太史阑既然出了门,趁机再去她府里搜一搜。”乔雨润数了数人头,确定陈暮没有带出来,便道,“这是个机会,你看她的护卫都跟了出来。”
    探子们领命而去,乔雨润在轿子里等候,城外迎客亭扎了彩花,备了礼棚,设了美酒在等王驾,乔雨润的轿子远远停在一边。
    她的一个幕僚凑上前来道:“大人,您看,太史阑今天会不会搞出什么事来?”
    乔雨润微微沉吟了一下,随即决然道:“不可能!”
    她冷笑道:“她还敢在今天告状?谁来接她的状纸?”
    “也不知道她能告谁。”幕僚笑道,“告龙莽岭盗匪?那接了也无妨,事后再交给西凌总督府,责成他们查办,至于查不查得出结果——龙莽岭盗匪还存在吗?”
    乔雨润浅浅一笑,“是啊,她总不会去告康王吧。”
    “给她十个胆子也没可能啊。”乔雨润莞尔,“她还是多操心自己吧,我原先还担心她胆大包天,派人去刺杀康王,好在她没敢。如今康王来了,必然要追究咱们西局被杀百多人的事情,她还是自求多福吧。”
    两人相视一眼,哈哈一笑。
    远处锣鼓喧嚣,视线尽头隐隐现出金顶绿呢大轿,康王王驾到了。
    自西陵总督董旷以下,都赶紧迎了上去。
    太史阑作为昭阳城目前的代府尹,站位仅次于总督董旷和总督府几位副使,但她并没有立即跟着上前,动作稍微慢了点。
    她一慢,原本出轿要迎上前的乔雨润也慢了慢,靠在一边,眼角瞟着她。
    太史阑等在人群后,带着她的护卫苏亚和于定,顺着人流向前走。
    董旷等人迎到大轿前,恭敬地说完欢迎词,躬身等待王驾出轿。
    康王素来平易近人,按照惯例,以往这种场合,他都会出来,和当地官员百姓说上几句,再回轿进城。
    今天却有点奇怪,康王的轿内并没有动静,倒是有点奇怪的声音,像是谁的鼻音轻轻一哼,声音娇媚。
    第二辆大轿里的章凝也有点奇怪的探出头来望了望,但是康王在前,康王没有下轿受礼,他是不能先下来接见地方官员的。
    董旷等人腰都弯酸了,才听见康王的声音从轿中淡淡传出来,“免礼,本王今日身子不好,不便下轿和诸位相见,请代本王谢过诸位相迎父老,直接进城吧。”
    董旷连声应是,转身,便要吩咐开道。
    就在他转身那一刻。
    太史阑一捅身边披着连帽披风的“苏亚”,疾声道:“上!”
    “我……”裹在披风里的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发出的是男声,“我怕……我怕……我……我不要告了……”
    太史阑一眼看见董旷已经转身,官员将要退开,轿夫们再次抬起大轿——来不及了!
    她忽然抬脚,一脚把身边假冒苏亚的陈暮,给踢了出去!
    与此同时她大叫,“草民陈暮,求康王殿下申冤!”
    “砰”一声闷响,陈暮被她踹出去,正正撞到轿前,惊得“啊。”一声大叫,倒和太史阑那声申冤相呼应。
    陈暮此时上了贼船下不来,只得立即也一声大叫,“求殿下申冤!”
    众人此时还没反应过来,眼神都直勾勾的,轿内人似乎也愣住了,毫无声息,董旷回头怒瞪太史阑,低声道:“你这是干什么!殿下怎么会接这种状纸……”
    果然一阵寂静后,轿内一个声音不快地道,“哪里来的刁蛮草民,竟敢冲撞……”
    话还没说完,轿内忽然伸出一只手,接过了状纸!
    众人如被雷劈,惊得呆在那里,连刚刚赶过来的乔雨润都愣住了。
    轿内说话的康王似乎惊讶更甚,以至于话截断了好一会没接上,半晌才怒声道:“你——”话出口似乎又觉得不妥,急忙停住。
    外头陈暮一看接了状纸,立即大声道:“草民陈暮,状告当朝亲王康王殿下,收受贿赂,中饱私囊,指挥西凌当地通城、北严官府与龙莽岭盗匪勾结,截取当地富商行商财物,及杀人灭口之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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